第十二章

王官庄的敌人,遭到地方武装配合着八路军的突然猛烈的袭击,狼狈逃窜了。

经过几次血战,解放区军民的英勇奋斗,敌人的扫荡又被粉碎了。这个最使敌人头痛的山区,又回到人民手中。八路军回来了。生活、战斗,又走上了轨道。

母亲没有死。她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她浑身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她那饱经苦难风霜的身体,又复原了。也只有受过苦中之苦,痛中之痛的身体,才能有这样的韧性,这样无穷的抵抗力。她身上各处又长出红嫩的肌肉,结下闪着红光的伤疤。然而,却也留下致命的病根!

一天,“交通”老张来了。他笑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从口袋拿出一封信,向母亲说:

“大嫂子,你可要请我的客啦!”

秀子抢上夺过来,拆开信封,高声朗读道:

亲爱的妈妈:

听说你的伤好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妈,请接受你儿子的祝贺,望你好好保养身体,吃得胖胖的。妈,我已不在军队了。自从小寨战斗(就是老号长和于水牺牲那次战斗啊!),我腿上受伤,现在好了,腿还不大灵便,上级决定叫我到中学来念书。

妈,在早先我最爱念书,现在可不愿离开军队啦。那里有老首长和战友,有心爱的马和枪,我还想多杀鬼子,为死去的人们报仇,收复咱全中国的失地。可我知道,上级为培养我才这样做的,妈,我一定服从命令,把书念好。

妈,现在我和杏莉在一起。她本来比我高一级,因她和大家的帮助,我俩已在一个班上了。妈,她要我问候你。我们俩都很好,请妈放心。

妈妈,我们要开饭了,不写了。问姐姐妹妹弟弟和村里的人好。

你的儿子德强上

八月十日

学校里开中午饭了。

大家集合在广场上。值日生在打饭分菜,其他人排好队,在唱歌。

杏莉站在队前指挥。

德强是不大爱唱歌的,思想“开了小差”。他在想:“写的信妈妈大约收到了吧?哈,她才高兴哩!一定叫妹妹念着,或许她还哭了……”想到家就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就想到她是杏莉母亲等人救出来的,想到杏莉母亲就想起他和杏莉……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脸有点红了,就赶忙瞅着指挥,随着拍子唱起来。但一看到杏莉的动作,又想起小时在儿童团她指挥唱歌的样儿。

那时她的两只细长的小胳膊,胖胖的小手,灵巧熟练地打着拍节的动作,同现在一模一样。但现在她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的身材窈窕而丰满,那对好看的眼睛,仍旧微笑似的眯眯着,但减少了天真幼稚的神气,而饱含着默默的温情,放着令人神往的柔光。那鸭蛋形脸上的红晕,微胖的两腮,两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也更加好看而诱人了。

她像杨柳一样清秀,鲜花一样娇媚,泉水一样澄清,羊羔一样温顺。

德强的回忆被突然的枪声打乱了。枪声愈来愈紧,人们哪还顾得吃饭?都背起背包,向村南山上冲去。

中学设在昆嵛山的东麓根据地的边沿区,是在游击环境中上学的。其实除了不打仗也和部队差不多,经常同敌人兜圈子,抽空隙上课。树林山坡是教室,膝盖背包是桌凳。他们时常遭到敌人的袭击,遇到这种情况,就突围出去,如果被冲散了,就按事先约好的地点去集合。这次敌人来得太突然一些,新来的学生经验不足,一跑就乱了。

德强凭他的战斗经验,帮助其他同学向山上跑。有两个女同学,张大嘴巴,跑得换不过气来,德强就拉着她们向前跑。但她们都知道,这是徒劳,并要连累他,就叫他快走。德强无奈,只得扒开一堆柴草垛,叫她们爬进去,给她们盖好。仔细看看盖严了,这才向山上爬去。

德强不顾子弹在耳边嗖嗖的划过,拼命地向前猛跑……他一开始就注意寻找杏莉,却一直没看到,心里很替她担心。

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德强顺声赶过去,啊,正是她!

杏莉的一只腿滑进泥水沟里,拔不出来了,急得她不迭声地乱叫。

德强抢上去,抱着她的腋下,拔葱似的用力把她拖上来。她的一只鞋被粘在泥里,也来不及找,他拉着她的手就跑。

枪声打鼓般地响着,敌人疯狂地追来。

德强瞅见前面有一大片棉葛蔓子,它那繁盛的蔓叶掩盖住地面,有两尺多深。他忙拉着杏莉钻进去,两人爬着向前走。

突然,呼隆一声,一只狼从他们身旁蹿过去。两人吃了一惊。杏莉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紧抱住德强的胳膊。德强马上高兴地说:

“看,这有个石洞。快躲进去!”

石洞又黑又小。德强叫杏莉先进去,杏莉不敢;德强爬进去后,她才紧贴着他的肩臂偎靠着趴下来。德强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跳动,她喘出的大口热气,喷到他脸上。

两人听着敌人叽里呱啦地从头上走过,枪声渐渐远了,才舒了口气。

德强一转脸,嘴唇正触在杏莉的眉毛上。杏莉这才发觉,她的脸几乎是贴在德强的脸腮上,而身子是全倒伏在他怀里了。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杏莉一抬头,咚一声碰在石头上。德强忙把她的头捺住。两人都笑了。

爬出石洞,杏莉才呻吟着叫起痛来。她那只没了鞋的脚,被乱石草茬碰擦得血糊糊的。

德强把她安放在平一点的地方坐好,摘下肥厚硕大的棉葛叶给她擦伤,一面逗趣地说:

“哈,这真是最好的包扎所,‘药棉’随手就能拿到。”

“哎哟!痛,痛!”杏莉叫唤着,吸着冷气。

“别叫。愈叫愈痛。你用力咬着牙就好了。你试试,照这样……”德强紧闭着嘴,用力咬住牙关,“试试,用力咬。”

杏莉照样学着,真的不叫痛了。德强一边擦伤,一边笑着说:

“对啦。伤口这玩艺就是欺负怕痛的人。你愈叫痛,就愈觉着痛得厉害。若是不理它,它就没法子了。”

杏莉看着德强的嬉笑样子,像受到传染似的,她也微笑了。她专神地瞧着他每一个敏捷的动作……忽然收住笑容,惊叫起来:

“呀,看!你胳膊上有血,血!”

德强转头一看,真的血把衣袖浸透一块。他卷上袖子,是胳膊被子弹擦去一块肉。他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擦去点皮。”说完用嘴在伤口上使力吸了几口,呸呸吐出一口血水,轻快地说:“好啦。”他又要动手撕衣服给她包伤口。

杏莉表面上安静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可是她内心里,已经充满了激荡的温情。德强毫无痛苦的表情,使她深受感动。这是一个精力多么充沛而又快活的人啊!杏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朋友的英勇而可爱。如果她以前不认识他,仅仅通过这次的偶然的相遇,经过这短暂的相处,也会在她少女的心房中,唤起深深的感动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