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3/5页)

说到最后一条时,李小晚往咨询师的笔记本上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他用铅笔在“抑郁症”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不典型。”他嘴里喃喃地说。

症状不典型。这一点连李小晚自己都同意。无论是自闭、抑郁、躁狂还是精神分裂,她都在网上查过资料,结论是都有点像,却都有很不像的地方。当她第一次从网上订购了两千多块钱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时,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计算,凭着这些东西她可以足不出户地待满多少天以后,才可能死掉。她实在没有办法用人类的语言向咨询师描述,一个关起来的世界,至少在关起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甜美、安全、勾魂摄魄。心理学家们总是试图扮演成救世主,他们考执照、上电视,他们宣布找到了万能密钥。他们打开一扇反锁的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骷髅,结果骷髅抬起头,皮肤上泛着光泽,朝他们微笑。

只有李小晚自己才知道,这完整的画面留着一道隐秘的裂缝,水从那里渗出来,嘀,嗒,嘀——嗒——嘀嗒。“问题是失眠,”李小晚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说失眠也不准确。是睡与醒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你常常会觉得需要找一个参照,才能确定自己醒着,活着。”

“我猜……你这些话不是在对我说吧?你想告诉另一个人。”

“什么?”

“那个人在哪里?”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的客厅里。房型,装修风格,楼上楼下都差不多。所以站在这里会有点恍惚,李小晚想,就跟我上次一样。

“你看,我是来道歉的。”男人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抵住嘴边,人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

“就因为昨天在电梯里说我幻听?我都快忘了。”

“不是。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他打开手机,让她看照片。背景是他的卧室,床上多了一样她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李小晚的表情还是冷冷的,但声调明显降了一格。

“这琴是我的。大提琴。在楼上。”

照片拍得粗糙,看不清细节。深褐色琴身上有一片亮得反常,像是刚刚擦拭过。琴弓跟琴身并排躺着,完全没有碰到琴弦。李小晚从来没见过大提琴躺下来的样子,她只知道在音乐会上,它们都是被一根柱子支着,半倚在演奏者身上的。从观众席望过去,尤其当琴声响起,演奏者开始左摇右晃、仿佛灵魂出窍的时候,琴就像是长在了那人身上,成了他的一部分——既在奋力拥抱又在努力挣脱的那部分。此刻,照片上,躺在床上的大提琴显得笨重而滑稽。李小晚觉得就像是领结还没来得及松的新郎被人推倒在婚床上,顿时溃不成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垮下来。如果换把特大号的吉他,也许会让画面稍稍合理一点。

“其实最近这些天,晚上我都在试这把琴。也不能说是试,就是……拨几个空弦,我甚至没有动琴弓,你明白吗?”

“不明白。”

“拨空弦,就是只用手指拨一根弦,喏,就这样,”他的手指在空气中颤动,“没有旋律,也不需要旋律。刚开始的时候,都得从这个手势学起的。”

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书,眼睛里却闪过无以名状的柔情。他开始讲大提琴有四根弦,说G弦那真是低沉啊像叹息,说你一定想不到单独拨响A弦的时候可以发出多么明亮饱满的声音,频率能到二百二十赫兹。

“我不是问什么叫空弦。我是说,你的琴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不容易解释……不过我正准备解释。这些天,夜深人静,我都会把琴拿出来。你瞧,我也是刚刚反应过来,你说楼板上滴水,不也是那个时间吗?”

只不过相隔一星期,两个人的位置就完全颠倒过来。现在一口一个“不可能”的人是李小晚,楼上的男人却在竭力说服她,常识不是问题,经验也不是问题。正常的耳朵怎么会把空弦当成水滴?那是因为你没有考虑到经过楼板的过滤,音色是会发生变化的。问题是这么轻的拨弦声怎么可能穿透楼板,那种木结构的老房子也许还讲得通。可这是钢筋混凝土,怎么可能?

“我想,你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你的耳朵有透过各种材质捕捉特殊频率的能力,只不过你对大提琴缺乏感性认识,所以首先联想到别的东西。碰巧你的联想能力也是……”他右手举到高处,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姿势,“总之没什么不正常的,人的潜能本来就是巨大的,感官本来就是相通的。语文书上怎么说的?通感,对,通感。”

仿佛有一缕风钻进了李小晚的毛细血管,和着脉搏的节奏在动脉、静脉里循环奔跑,她简直能听见它一路跑一路吹口哨。潜能,通感,这些说法至少比一个冷冰冰的医学名词更容易接受。至少,眼下要容易得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把琴?你怎么会在深更半夜想起来玩这个?我在你楼下住了这么久,为什么最近才听到这声音?”

几乎在发问的同时,李小晚就预感到这里必须有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才压得住。自小学琴,天赋超常,练习失当,神经损伤,手术失败,心灵创伤。男人不太会讲故事,每到紧要关节就要停下来顺一顺。然而,当个善解人意的听众并不难,别人的故事再复杂也只是打了活结,李小晚很快就跟上了节奏,顺手一个个替他解开。

“就算不上台演奏,也有的是跟音乐扯得上关系的职业啊。”

“早就改行啦——其实根本没入过行。手术后我就从音乐学院的附中转到普通学校。我再没跟人提过这些事。也没人敢碰我的琴,包括我自己。我的手做一般的事情没什么问题,但是,你知道,上台演奏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手。”

“所以只能拨空弦过干瘾?”

“其实难度不大的曲子,我还可以拉。我现在闭上眼睛,乐谱、指法全都背得下来。但要命的是……”他说不下去了,求救似的看着李小晚。

“要命的是,你一拿出琴来,就会头晕,想吐,两只手发抖。每次听到别人拉的曲子——那些明星叫什么来着?马友友?——你又会非常非常难过。”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就好像你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会把琴找出来。人要是一直能知道他为什么会干这个,干那个,这个世界就简单多了。”

故事合作完成,两个人都听见了对方松一口气的声音。可疑的故事也是故事,总比悬在半空,谁也没兴趣讲述它要好。上楼之前,男人说我讲出来舒服多了,可算是找到症结了,今天晚上保证不会吵你了;女人说没事你继续,知道不是漏水,也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灵异现象,我就放心了。李小晚说的是真心话。在她看来,找到水源就够了,是不是顺手拧紧龙头,倒显得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