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2/5页)

整座城市就是被这些自给自足的角落拯救的,李小晚总是这么想。在即将把你吞下去之前,它至少给你留一张好照片。

楼顶上又响起滴水声。李小晚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拿什么来拯救。十一点,手机间或还在床头柜上闪两下,但亮度越来越弱。快没电了,但她既懒得去找充电器,也不想看看这一天下来,到底有几个电话,几条微信。

其实那声音也没有她刚才描述得那么可怕,有点像小时候春游,在什么风景区里钻进几个彼此连通的岩洞。四周黑漆漆一团,李小晚伸手想拉同伴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就在她一步步往前挪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不及钻到别的洞里去了。她嗓子眼里一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顺势拎起。头顶上有根钟乳石正好滴下水来,先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然后落到她头上,沉到她心里。此刻,也是那种空落落的声响,在楼板夹层匪夷所思的声场中回荡。

这并不是那种机械粗暴的噪音,不是那种你一听就知道必有一战、赢了就能消停的东西。楼板上的滴水声是活的,它有灵性,会耍心机,会勾引你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发有没有打湿。它不是一把榔头或者冲击钻,不是那种形状确定的东西。你会忍不住追根溯源,猜测前因后果,勾勒它运动的轨迹,想象那是清泉、污水甚至鲜血,想象水里会不会有老鼠或者蛇。一个莫须有的秘密足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寒颤。进而,房子的结构,主人的习性——这里一笔那里一画,颜色,光泽,气味,故事开始默默生长。想象力是最有效的兴奋剂。

三天以后,李小晚倒完垃圾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楼上的男人也在里面。电梯卡在三楼,按什么键都不好使。男人忍不住朝电梯门踹了一脚。

“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小晚慢腾腾地说,“等等就好。”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杂音,但是终究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你好吗?我是说,楼板,还好吗?”

“没断过。还滴水。习惯了。”

“呃……可是脸色不好啊,吵得睡不着?”

“嗯。所以你相信我的话了?”李小晚苍白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我昨天还叫来水管工彻底查了一遍。”

“查不出结果?”

“其实我倒是希望能查出来的。就算撬开地砖修修补补,也就两三天嘛。真的。我知道失眠有多难受,我希望能帮帮你。”

“不用了。谁能帮得了谁?但我说的是真话,相信我就算帮我了。”

“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现象,叫——”

电梯咯噔一下突然启动。李小晚没收住脚,往前踉跄半步,右臂被男人一把拽住,才没倒下来。

七楼。李小晚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时,男人还在结结巴巴地做名词解释:“那个,叫——幻听。对,幻听。其实很常见。真的很常见……”

后来——其实只过了半年,长得像半辈子的半年——等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以后,编辑给李小晚引荐了一位心理医生。准确地说,他还不是心理医生,只不过刚刚通过了一场考试。“资格考试,心理咨询师……嗯,跟那些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比,我只是,没有处方权。”

李小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心理医生。有没有处方权都不需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编辑约出门,她不知道喝一杯咖啡就会成为一个急于建立临床经验的咨询师的案头材料,她想这一定是编辑对她屡次拖稿屡次失踪的报复。半年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局面,她应该会起身跑去洗手间,然后从另一个门逃走。

李小晚没有逃。相反,在编辑和心理咨询师仍然在有话没话地讨论最近走红的电视剧时,直愣愣地打断了他们:“幻听,是不是很常见?”

心理咨询师第一次出征就被打乱了阵脚,他一边搜索记忆里的课本,一边顺着李小晚的目光望过去。她不像是在对着我说,他想,但是我得代替那个人回答她。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幻听跟幻听还不一样。从精神病学的意义——呃,别紧张,并不是说精神病人才需要考虑精神病学,你懂我意思——从精神病学的意义上讲,有真性幻听,也有假性幻听。”

如果你觉得这声音来自体内,比方说肚子里,那就是假性幻听。如果你相信它来自外界,那就是真性幻听。李小晚觉得这个定义太扯了。那个声音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夹层里,可是除了装修工人,谁亲眼看到过那个夹层?响起的刹那,它漂浮在身外,然后呢?然后的事情谁说得清?也许黏在皮肤上,找到毛孔就钻进去。她想说,一个“幻听”的人如果分得清内外,说得出真假,那就是在装病。可她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心理咨询师终于看到了化被动为主动的希望。他提议,如果李小晚觉得有必要,他们可以再约个时间单独做个疗程。“我还没有开业资格,不收钱,但我可以保证你的隐私……”

“躺在长沙发上。催眠。像电影里一样?”

“也可以坐着。”

李小晚没有回答约还是不约。她说无论如何今天总得聊点什么吧,她说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都要从小时候聊起的,你们是不是相信每个人的童年都藏着一个怪叔叔,会在阴暗角落拉开牛仔裤拉链,冲着你傻笑的那种?

编辑已经尴尬得不知所措,右手按住李小晚的左手,越捏越紧。

“那就随便聊聊吧,讲讲你的生活。”

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不会提出这样宽泛无聊的问题的。这更像是电视选秀节目评委的口吻——“说说你的梦想。”李小晚觉得自己被拎上了舞台,有义务给镜头贡献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和一个既悲伤又励志的故事。也许为了让心理医生满意,还应该把逻辑打乱,插入几段荒唐的梦境:比如跟二十年没见的小学体育老师搂在一起,没想到一使劲把他的假发给拽了下来。

编辑错愕的表情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李小晚诡异的滔滔不绝。好几次她都想插进去,至少安置一个标点。李小晚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久没有社交活动,现在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好像只要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了。

一个小时之后,心理咨询师和李小晚都筋疲力尽,谁也进不了对方的轨道。李小晚只说发生了什么,却拒绝回答为什么。就像是一本写砸了的小说——编辑总是要她给这样的小说设计封面。笨重的事件,俗套的高潮,彼此之间若无细节连缀,就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你只能看到刺眼的、大片大片的白。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回国,连毕业证都不拿?五年前怎么会从广告公司辞职,并且在客户脸上留下红彤彤的掌印?两年前为什么要戴着订婚戒指跟父母大吵一场,却没在结婚登记处等来新郎?一年前为什么换掉住处,躲开所有的朋友,几乎连门都不出,只要能从网上买的东西就绝对不进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