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伯雍由贫儿教养院出来,他对于官立的贫儿院,很觉失望的,他见了那些贫儿所受的待遇,他为后来的国民无端发生一种悲痛之感,他由贫儿教养院,联想到禄米仓的女工厂。他知道北京的贫民,一天比一天多了,由贫民制造出来的儿子,当然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虽然没有正确的统计,但见北京生活一天难似一天,贫民的数目,一天多似一天,而他们的生活,又未至于断绝情欲,自行制限生育,人口的滋生,是不能免的了。按着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定例,人口的蕃殖200,非常快的。再过几年,北京的中产阶级,也都变成贫民编户了。到了那时,贫儿的数目,不更多了吗?贫儿的教育,不更困难了吗?到了这时,中下阶级都变成贫民,只有少数上级社会的人。不用说组织国家,便是北京一个都市,满街都是花子乞丐,只有少数富人,能做得起什么事业来?他们不想法子均贫富、兴教育,组织共同生活的国家,只不过定几条章程,创立一个有名无实的机关,收容几百几千贫儿,用警察看守他们,用警察抑制他们。他们在贫儿院里,不亚是个犯罪的小囚,知识一点没增,人格一点没有,一旦由贫儿院里放出来,于他们自己有利益吗,于他们家庭有利益吗,于他们的社会国家有利益吗?在当局的人,以为每年费许多公款,收养许多贫儿,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在院里还想自由么,还想受完美教育么?但是贫儿院的目的,不是光为收容贫儿,使他们不致饿死便算达到目的的。须知他们也是国民,国家既然收容他们,就不应分出贫富强弱的观念,应当给他们当国民所应具的知识和职业。贫儿教养院,不是给官立的机关做事的,是给那些可怜的贫儿做事的。知道这个意义,那便是救世主基督的用心,不但贫民一天比一天少了,便是贫儿的教育,又怎见得不如膏粱文绣的纨绔子弟呢?

伯雍一边思想着,一边往回走。他走到东单牌楼底下,他要雇车,但是他因为一心的思潮,他把雇车的事忘了。他一直出了宣武门。刚一过桥,只见赶驴市那里有一圈人,不知围着看什么。他一时起了好奇心,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一个贫寒的老人,蹲在墙根底下,低着头,一语也不发。他的衣服很褴褛的,他头顶上还带着小辫,他的头发已然灰白了,脸大概许多日没有洗了,他的额纹由上面一看,便如一块小鱼鳞板,皱得很深。在那老人的左右,一边站着一个男子,各约三十来岁。在左边那个,一张黑黄脸,配着他鼠目狼腮,一望便知是个地痞,穿着打扮,带着一身土棍的恶习。右边那个,身量很是高大,十月天气,他还穿着一件灰布大褂,看那样子,仿佛是那土棍的跟人。这时只听那土棍模样的人,不干不净地问那个老人说:“你是怎样?你到了没钱吗?你别不言语呀!你当初借钱时说什么来着?恨不得管我叫祖宗,如今真个装起孙子来了。今天有钱则罢了,如若没钱,我碎了你这老忘八蛋造的,你当是还在前清呢?大钱粮大米吃着。如今你们旗人不行了,还敢抬眼皮吗?你看你这赖样子,骂着都不出一口气,你是有钱没钱哪?你今天再没章程201,我便教我伙计送你一个地方去。”此时那边那个大汉,狗仗人势似的,也和那老人直发威。其实他也不过乍得一碗饱饭,竟忘了他身上的寒冷,与那老人只是一线之隔的,就皆因有个光棍在他旁避站着,他居然也有威严发作了。这时伯雍在人圈外边,看了这个情形,他是气极了,暗道:“便是要账,也不许这样暴横!何况无情无理地辱骂人。”他不由得气往上一撞,分开众人,进到圈里,向那光棍厉声问道:“你是要账呢,你是骂人呢?他该你钱须不该你骂!何况你又把旗人都拉在里头。旗人现在虽然没有势力,你有权利可以任意辱骂么?”伯雍这一来,不但使那两个小子各吃一惊,便是四围站的人,也都一怔。

这时那个光棍舍了那个老人,立着眉毛,撇着嘴,向伯雍来了。他做出一种恶态,向伯雍说:“我们向他要钱,你管什么!”那大汉见主人过来,他也扑来了,伸手要抓伯雍。伯雍向他胸前推了一掌,瞪着眼睛喝道:“站着!你还敢打架么?”伯雍这一瞪眼,那大汉竟自馁了,再不敢动。伯雍回头又和那光棍道:“你问他要钱,我固然管不着,但是你为什么涉及旗人呢?”光棍见伯雍这样一问,他把伯雍仔细一看,他心里已然起了狐疑,他连忙改口道:“我并没说什么呀!我当初也是旗人。”伯雍道:“你未必是旗人。你当初也不过认个干老,改个名,白吃一分钱粮的假旗人。如今钱粮没了,翻脸便要骂旗人。但是你也不过是个街溜光棍,放几个印子钱,欺负无能老实人,混一碗饭吃,我跟你理论什么?但是我看那老人很可怜的,他该你多少钱呢?”光棍道:“连本带利,算来已是两块钱。”伯雍冷笑道:“我当多少钱!两块钱,也值得动这个阵仗,还带着一个打手。”说着由衣兜内取出两块钱,走到那老人面前说:“老者!你是该他两块钱么?”老人这时已然站起来了,泪眼滂沱地说:“当初借他一块钱,两个多月还不上,如今他竟说本利两元了。”伯雍道:“不管他!这是两块钱,拿去还他。”光棍见了那两元钱,什么话都没有了,带着那个狗,进胡同去了。这里那个老人,对于伯雍千恩万谢,问在哪里住,姓什么。伯雍道:“我是有忙事的,没工夫与你说话。我走了。”说着分开众人,走了。那个老人,兀自追着他请安道谢的。围观的人,口里纷纷议论着,也都散了。旁人的话,说的是什么呢?他们自然有说伯雍办得对的,也有说多事的,也有说两块钱哪里花不了,竟被他们骗了去,他们简直是活局子202,成心弄这把戏骗人的,年轻好义的人,一定会上他们的当。这种说法,究竟对不对,谁也不得而知,在伯雍不过自行其心之所安便了,何况排难解纷、救人周急等事,都是目击现状,忽然发生一种恻隐之心,或义侠的观念,刻不容缓要施行他良心的使命,哪有工夫还能判断事情之真伪,和行为的细细203呢?假如有一个人,对于一件悲哀可怜的事,自己无力管还罢了。若既不能管,而却说出许多深通世路的话,不是什么局诈204,就是什么念秧205,那不是奖励人居心冷淡,以不好义勇为为有识见了么?天下的事,骗人的很多,有专门欺君子的,有专门欺小人的,吾人宁为君子因义而受欺,勿为小人因利而受骗,何况悲哀可怜的人,愤懑不平的事,触目生感,立刻要行,哪能狐疑不定地判其真伪是非呢?自然要认为真而不为伪的,藉使206他们是一种骗局,我们原本就没打算贪图什么,自行其良心之所安,真伪也就不必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