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婚事(第3/4页)

遗憾当然有。阿木现在再也不发脾气了,这是村里的人十分无奈的事。这一点使阿木的意义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时候如果没有鸡飞与狗跳相伴随,就如同花朵谢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断了双螯,而孔雀也没有了羽毛。这个不行。花狗和明亮作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发脾气。真叫人毫无办法。花狗痛心地总结说:“阿木让那个女人废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瑶出场了。林瑶成功地补偿了阿木留下来的缺憾。人们意外地发现,在某些方面,林瑶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继承并发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观赏性。根据知情者们透露,林瑶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无限虚妄的世界里,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乡下,嘴边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话。她坚持把阿木称作相公,并在堂屋、鸡舍、茅坑的旁边贴上一些红纸条,写上客厅、马场、洗手间。林瑶的头上永远都要对称地插上两支绢花、一对蝴蝶或别的什么。而太阳好的日子林瑶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来,晒晒太阳。然后拿上一只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边,顶着一颗大太阳,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中午的太阳光线太强了,林瑶便把她的墨镜掏出来,戴上,认真地研读,如痴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门口经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并不跨过门槛,隔着一些距离打量着林瑶,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痴醉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林瑶不看他们,绝对置身于无人之境。林瑶的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听说了林瑶的情状,午饭后正无聊,就一起过来看看。

“林小姐,看书哪?”高老师慢腾腾地说。高老师一进门阿木就把晒着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这个阿木。”高老师说着话,伸出手便把林瑶手上的书拽过来了,“看的什么书呢?”

林瑶一把抢过书,泪汪汪地拍着书的封面,说:“这里头全是爱情噢。”

王老师说:“高老师不要你的爱情,就借你的书看看。”

高老师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说:“阿木爹,你们家的马一天下几个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说:“孩子玩玩的,闲着无聊,孩子写着玩玩的。”

高老师拍了拍阿木的头,亲切地说:“阿木啊。”

林瑶走上去,拉开高老师的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高老师笑起来,背上手,说:“我是阿木的老师,我总共教过五年的一年级,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来。”

老师们一阵笑,阿木老爹已经掏出香烟来了,一个人发了一支。

高老师埋着脑袋,从阿木老爹的巴掌心里点了烟,很缓慢地吐出来,说:“阿木啊,还是你有福气啊。娶到了太太。蛮好的。蛮不错的。爱看书。太太的身材蛮不错的。”

林瑶一听到高老师夸奖自己的身材就来神了,身材是林瑶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瑶挤到高老师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说:“我袅娜哎。”

老师们的一阵大笑在一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想忍,但是没能忍住。迟到而又会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开心的。阿木的老爹没有能听懂林瑶的话,但是,他从老师的笑声和体态上看出儿媳的丑态种种。阿木的老爹转过脸,命令阿木说:“阿木,还不给老师们倒水?”

老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们弓着背脊,对着阿木直摆手。他们弯着腰,擦着眼窝里的泪水,退出了天井。这是村里的老师最快乐的一天。他们把“袅娜”带回了学校,而当天下午“袅娜”这两个字就在村子里纷扬起来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盖了全村。“袅娜”声此起彼伏。村里人不仅成功地把那两个古怪的发音变成了娱乐,还把它们当成了咒语与禁忌,两个星期之后,当两个女教师在校长室里吵架的时候,她们就是把“袅娜”作为屎盆子扣到对方的头上的,一个说:

“——都怕了你了!告诉你,你再袅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个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说:

“——你袅娜!你们全班袅娜,你们一家子袅娜!”

林瑶的灾难其实从花狗进镇的那天就开始了。四五天之后,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挂桨机船靠泊在阿木家门前的石码头上,许多人在巷子的那头远远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着烟,正从石码头上一级一级地爬上来。人们对花狗在这个时候出现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因为林瑶正站在码头上。众所周知,林瑶傲慢得厉害,除了阿木,几乎不把村子里的人放在眼里。花狗好几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瑶,拿林瑶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里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瑶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瑶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说完,林瑶的鼻孔里就对称地喷出两股冷气,一副看他不起的样子,转过身哼着小曲走掉。花狗当然想争回这份脸面,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人们远远地看见花狗爬到岸上来了,慢慢走近了林瑶。许多人都看见花狗站到了林瑶的面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地上碾了几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人们都以为林瑶会傲气十足地掉过脸去,像头顶上的两只蝴蝶那样飘然而去的。可是没有。花狗的嘴巴刚动了两下,林瑶的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怔在了那里,两只肩头急速地耸了一下。最让人吃惊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林瑶抱住头,撒腿就跑。林瑶逃跑的样子绝对称得上慌不择路,她居然没有看清自家大门的正确位置,一头撞在了围墙上。她那种慌不择路的模样像一只误入了教室的麻雀,为了逃命,不顾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处,没动,重新点了一根烟,微笑着走向了人群。大伙儿围上去,问:“花狗你使了什么魔法,怎么三言两语就把林瑶摆平了?”花狗一个人先笑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拇指跷出来,说:“什么三言两语,六个字,就六个字,我就把她打发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花狗长长地“嗨”了一声,说:“还城里的呢,还林瑶呢,猪屁!和梅香一样,镇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儿,许扣子。什么林瑶?全是她自己瞎编的。——撒谎的时候倒不呆。刚才一见面,我只说了六个字,鼻涕虎,许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认识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

整个村子如梦方醒,人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许扣子说什么也不该欺骗乡里乡亲的。就连小学里的学生们都表达了他们诚实的热情,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围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们脆亮的童声齐声高叫:“鼻涕虎,许扣子!鼻涕虎,许扣子!”他们只能这样。因为事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