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婚事(第2/4页)

没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脸。但人们一致确认,林瑶的面部绝对有一到三处的致命伤,诸如独眼、翘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则没有道理。墨镜和口罩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一点还可以从林瑶的陪嫁上得到解释。除了一只大木箱,林瑶没有陪嫁。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从林瑶的身上转移到大木箱子上来了。大木箱实在是太沉了,它几乎把四个男人的背脊全压弯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总不能是黄金吧。花狗决定揭开这个谜。花狗便走上去帮忙。在迎亲的队伍开进天井的时候,花狗一不小心让门槛绊了一脚,一个趔趄,花狗连人带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谜底终于被揭开了:里面全是书。花花绿绿的压塑封面,全是琼瑶、席绢、席慕蓉,一扎一扎的。林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蹲在了大木箱的旁边。林瑶摘下墨镜,解开雪白的口罩,用红裙子的下摆把每一本书都擦了一遍,重新码进了大木箱。热闹的迎亲队伍即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寂静的过程。人们失望地发现,林瑶的面部一切正常。尽管林瑶的脸蛋只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齐整,没有致命伤。村里人痛心不已,两眼里全是冬天的风。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事?但是当晚的婚宴上村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养了这么多年的鸡,把能花的钱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阿木的老爹借了学校的教室,摆了四十八桌。整个婚宴林瑶和阿木一直低着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后来有人提议,让新娘和新郎去给媒婆梅香敬酒。这个当然是必需的,大伙儿一起鼓掌起哄。让村里人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阿木和林瑶站起了身来。刚走了两步阿木和林瑶却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在乱哄哄的人缝里,端着酒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阿木的嘴唇撅了四下,林瑶跟上来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然后阿木的嘴唇又撅了四下,后来就是林瑶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了。喜宴上突然没有了声息,人们放下筷子,严重关注着这一对新人。林瑶的表情和笑声一点都收不住,一点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简直像在梦游。下午还痛心不已的人们一直盯着林瑶,他们后来把目光从林瑶的脸上挪了开去,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林瑶还在笑,只是没有了声音,内心的满足与幸福使她的脸上出现了无可挽救的蠢相和痴相,让心肠软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老爹急了,慌忙说:“阿木,给梅香姐敬酒!”阿木一副没魂的样子,伸出手却去碰林瑶手中的酒杯。这对新人把媒婆撂在一边,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却喝上了,恩爱得要命。梅香连忙走上来,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瑶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说:“敬过了,敬过了。”这时候隔壁教室里的客人都围过来了,他们堵在门口与窗前,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凝视林瑶。阿木的老爹转过身来,堆上一脸的笑,招呼说:“大伙儿喝,大伙儿痛快喝。”

婚礼之后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里钻了,人们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瑶厮守在天井里头,不是林瑶帮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帮林瑶梳梳头,恩爱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村里的女人们有些不解,她们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恩爱的呢?”花狗极其权威地摇了摇头,他以牲口们终日陪伴为例,坚决否定了所谓“恩爱”的说法。不过阿木不往人堆里钻,花狗和明亮他们总有些怅然若失。村子里显然比过去冷清了。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不是阿木需要他们,相反,是他们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花狗和明亮不能让生活就这么平庸下去。他们不答应。村里人也不答应。他们叫过来一个孩子,让孩子去把阿木叫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来得很晚,他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头,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花狗走上去搂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几下,却什么也不说。随后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一条线。花狗严肃起来,说:“大伙儿静一静,我们开会了。”花狗就着地上的简易图,把乡里修公路的事情对大伙儿说了。“——公路到底从哪儿过呢?”花狗的脸上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说:“我们得有个意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却一起看着阿木,目光里全是期待与信任。阿木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高级的礼遇,两只巴掌直搓,两片嘴唇直撅。花狗递给阿木一根烟,给阿木点上,阿木受宠若惊,都近乎难为情了。花狗说:“阿木,大伙儿最信得过你,你的话大伙儿都听,你得给大伙儿拿个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那就从我们家门口过吧。”花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最后花狗说:“我看可以。”大伙儿就一起跟着说好。阿木再也没有料到自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决定了,人有些发飘,拔腿就要往回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瑶。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关切地问:“林瑶妹妹对你还好吧?”

“好。”阿木说。

花狗说:“说说看。”

阿木低下头,好像在回顾某个幸福的场面,只顾了撅嘴,却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们都替你高兴,关心你,连公路都从你们家门口过了,——说说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后,小声说:“林瑶关照我,不要对别人说的。”明亮接过话茬儿,说:“林瑶关照你不要对别人说什么?”这一问阿木就开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那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大伙儿围着阿木,十分郑重地作了保证。阿木便开始说。可是阿木的叙述过于啰嗦,过于枝蔓,有些摸不着边际。花狗和明亮他们就不停地打断他,把话题往床边沿上拉,往枕头边上拉。阿木的话慢慢就走了正题。阿木像转播体育比赛的实况那样开始了床上的画面解说。听众朋友们不停地用笑声和掌声以资鼓励,这一来阿木的转播就更来神了。

阿木的实况转播点缀了多风的冬日,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生活。由于阿木的转播,阿木和林瑶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围墙都变得形同虚设。开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们关心着他们,传诵着他们的故事。阿木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对村子的人来说意义是多么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点,不停地在家里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说。村子里重新出现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