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

1

人事科的女职员很不耐烦。

但李竞还是要纠正她:“我的‘jìng’,是竞争的竞。”

“不是女孩的字哎。”女职员半笑着抬头打量一眼,把写错的胸卡团在手心。

李竞淡淡地笑:“中国字有性别吗?”

感觉到周围的眼睛,她依旧站得很直,短发,白衬衣,黑色薄棉小西装,没什么特别,只要自己干净挺拔,她不怕人看,再看,她也不会凭空惊人起来。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靠漂亮来惊人的女孩,那又怎么样?

关科长捧着茶杯过来,半开玩笑的语气:“谁说中国字没性别,姗姗而来,娉娉婷婷,娴静如水,婀娜婉转,这就是专门为女孩子准备的字,我们男人沾不到边儿。”

李竞应道:“未必吧,凡是女旁的字都是为女人准备的,那嫉贤妒能的‘妒’呢?那贪婪的‘婪’呢?妄自尊大的‘妄’呢,老奸巨猾的‘奸’呢?”

关科长脸一红,哈哈笑了过去:“厉害,厉害,不让须眉,果然不愧这个‘竞’。”

李竞戴上胸卡,不卑不亢:“我是实习生,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请大家直接告诉我,不必包涵,不需留情,不用客气。”

微微点头致意,昂首离开,脚步快而不乱,在走廊远去。

马上有人八卦,叫雪姨的女职员站起来说:“我认识她,是我姨妈的邻居,她爸三代单传,她妈怀孕几次照出来是女儿都打掉了,直到怀了她,明明照的是男孩,家里高兴得要命,变形金刚汽车坦克啊男孩的玩具买了一屋子,可生下来,竟然是个女儿!”

大家笑。

“她爸气坏了,干脆就给她起名叫李竟,竟然的‘竟’,后来还跟她妈离了婚。

“上学的时候这孩子自己改了名字,就是现在这个‘竞’,实在是争气,事事让人挑不出毛病,周围邻居都拿她教育家里的小孩,优秀是绝对优秀,琴棋书画不必说了,体育竞赛也不输人家。对了,还练了一身武艺呢,说是要保护她妈。不过也有脾气,还傲气得很。”

有人笑:“傲得过了,就是狂了。”

关科长笑了一声:“她不是去了专题部吗,看吧,自然有人收拾她。”

雪姨叫道:“你是不是说安石?”

2

李竞敲开专题部的门,有人告诉她,那个正在看片的年轻男人是安石,专题部的头儿。

她叫了一声“安主任”,这么近,他要不聋应该听见,可是没有反应。

她又叫了一声,大声的,旁边的人赶紧拉她:“等会儿吧,安主任干活儿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扰。”

她就坐在那里看他的后背,石头一样的后背,黑色风衣,宽肩,瘦而结实的臂膀,坐了那么久,不见他回一下头,真像一块石头。

周围的人静默而忙碌,都不抬头,好像怕被人抓住套近乎,李竞便不看他们。

等到过了52分钟,安石站起来,他很高,转过身,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冷冷的慑人英气。

李竞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扬扬脸让她说话。

“我是J大传播学院的实习生,李竞。”李竞让自己站直,但在他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

“你回去吧,换个人来。”安石只看了她一眼,径自去文件柜找资料。

“你还没给我理由。”李竞尽量让语气若无其事。

“两个理由,第一,我们要男生,能扛摄像机搬运设备能熬夜加班能上山下海风餐露宿的男生。第二,如果给我们女生,至少要漂亮得像个花瓶,出镜的时候不会吓倒观众。”他不看她。

不知道是怎么出门的,后背够不够直,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下了三层楼梯,这才停下,寻思一阵重新上楼,昂着头折回来。

“安主任。”她大声叫他,他又开始看下一个片子,不应。

不行,再等52分钟,这口气可等不下去,李竞攀住他的棕皮转椅,用劲儿一扳,安石猝不及防,生生被她转了180度,讶然对着她的脸。

不给他机会发火,李竞开口:“安主任,您是不是要我回去说,安大主任要一个漂亮女生,因为堂堂电视台专题部也盛行潜规则?第二,我从不认为自己比男生差,除了不能去男厕所,你们能干的我都能干,怀疑我的体力能力,现在就可以划个圈子比试比试,我跆拳道黑带三段,还练了四年咏春拳,信不信我三招之内就把你放倒!”

安石很快收起吃惊的神色,恢复冷峻:“这里不是精武门,不需要你来踢馆。”他快速地拨了个电话,“宁芷华,带个人过去,跟你的专题。”

不看她,转过椅子继续看片。

空调吹到背上有点凉,李竞这才惊觉衬衫后背汗已湿透。

3

宁芷华总是笑盈盈的,走路也是盈盈的,她是个美好的女人,又分外体贴周到,五分钟之内已经安排好李竞的桌子电脑,还有时间冲一杯浓香的麦片,稳稳放在面前,俯身一笑:“补充一下能量吧,离下班还早呢。”

宁芷华在做一个学前教育的专题,每天就是跑幼儿园,逗小朋友说话,偷拍他们笑或者哭,轻松有趣得不像是上班。

李竞哄孩子的耐心相当有限,她最怕那些鬼精顽皮的大男孩,吵死了,小脏手总在摄像机上乱按,真想拖他们到没人的地方揍一顿。宁芷华却很有办法,提包里总带着布丁糖果,人人有份,甜甜柔柔的一句话,摸摸这个,抱抱那个,他们就乖了,奇怪。

也许是她如水般的温柔吧,不战而屈人之兵,融化所有的抵抗和装备,包括李竞。

那天她们拍幼儿园的内景,从寝室一直到洗手间,许多有趣的小细节,小床上的维尼熊图案,男生洗手间七彩的便器,李竞拿着DV一路拍出来,宁芷华笑道:“回去我要告诉安石,咱们李竞这下连男厕所都去过了。”

李竞一愣,随即一笑:“说真的,每天我都悬着心肝斗志满满地来上班,准备迎接他的百般刁难,我那样冒犯他,他不会轻易饶我的。”

“怎么会?”宁芷华惊奇,“安石是个真男人!”

李竞心道:“如果自大冷酷就是真男人的定义。”

宁芷华认真地说:“以后你会知道的,安石是个很棒的男人。他骄傲,因为他够资格,他的专题片在国际上拿过几次大奖,他是这行最优秀的。”

李竞不以为然:“再优秀也不能盛气凌人。”

宁芷华笑:“还生气呢,安石就那点脾气,人是蛮正直磊落的。”

那天宁芷华没少说安石的好话,那急着为他辩护的神色,任谁都看出来有点不一样。

但安石对宁芷华却没有什么不同,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他那公事公办的样子,就是冷着脸,冰封千里的样子,骂人的时候那凶神恶煞,不管做得好不好,满意不满意,他拿资料和带子给你,都是重重摔过来,而宁芷华永远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