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哪有的事,跟我客气什么。”

  他呵呵笑,“毕竟几十年没见了啊。说起来,你的声音倒是一点儿没变呢。”

  “你也一样嘛。怎么,现在还踢球吗?”余光瞥到一旁的镜子,倒映出的画面上我居然不寻常的表情灿烂。

  “顶多公司里比赛时玩两场,平时肯定没空了。”他呵呵笑两声,开始引入正题,“是这样,我老婆上个月自己去创业,但现在碰到点儿困难……”

  章聿事后便在这里跳出维护正义,“他提到‘老婆’的时候你就该挂电话了,还跟着唠叨下去做什么?毛主席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不懂吗?”

  我懒得跟她纠缠伟人语录的真伪性,更不会告诉她非但如此,我同时答应和这位已婚男士见面碰头叙旧,因为就章聿的口味来看,她一定会豪放地进言我做个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领上装,再用眉笔画条假乳沟之类,直奔最后遭遇天谴活活被汤圆噎死的结局。她的世界里男女之间只有无情或奸情两项选择,绝无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断言自己是单纯情怀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场门前的么?这是城市的中心地标,也自然成了恋人会面最热门的地点,衣着时尚的年轻情侣们各自揣着S和N的磁极,在我身边反复上演靠近、配对、死死相吸的戏码。而我作为这个完美世界里唯一一块不锈钢,坚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扫兴原则。说实话,这情形让我感到怅然。

  即使是童年时期的一段情愫,美好——或者说无聊——到只在脖子以下腰部以上发生过接触,但当它隔空重现,唯美地说像突然在沙发后找到早年的告白情书,现实地说就像突然在沙发背后找到100元钱,都难免令人心潮起伏。

  曾经我和汪岚闲聊过同学聚会这件事。比起网上部分极端夸张的刻画,我和汪岚一致认为自己所经历的没有那么露骨和功利。或许大家同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过着买肯德基不用优惠劵的奢华生活,也就没了心理失衡的阴暗土壤。话题仍以回忆为主,唱歌吃饭、拌嘴逗趣、喊着当时的绰号,陈年烂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汤,气氛始终愉快。而同学聚会的另一个作用就是重续读书时未成气候的前缘,男生们一旦踏上社会,腰围的增长扩大了底气的容量,早前只敢默默守护前排那个她的一两根落发,真心藏得像包子馅,现在是一批脚癣药,坦荡荡表示要七天内见效。

  “还真成了几时。”汪岚描述,“原先还挺惊奇大家能把当初的感情维持那么多年。我参加的那些婚礼,新郎的开场白几乎都从‘那是入学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篇,深情含泪的样子,都像是在泌尿科行医的,明明天天面对着前列腺。”

  “意料之外的长情啊。”我赞同,“‘真爱’和‘缘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以为不是‘真爱’也不是‘缘分’,更多的是大家都现实了吧。”汪岚轻描淡写地否决,“原告含蓄又害羞,朦胧美至上,一丁点儿小事也能换来夭折或破灭,人都是活在‘她解不出习题的表情’或‘他闪过走廊的背影上’上,明白了‘取舍’和‘盈亏’,从思想家转变成了行动派。”

  “啊?”

  “不对么?问问为什么两人当年没有成功,她看不上他满脸痘印,他看不上她外在平庸。可几十年以后,一个有了高收入,一会学会了化妆,就能够两相抵消,重续前缘?那真爱这东西比自动马桶还擅长粉饰太平。”我眼看汪岚把一件理当用“终成正果”形容的喜事解析得像堆甘蔗渣,内心闪过反驳的冲动,然而电脑跳出消息窗口提示下一场会议即将开始,打断了我跃跃欲试的不甘。

  约定的时间过了没多久,有个人影挡在我近前,他脸上有迟疑,一如我同样恍惚。“哎,啊,啊啊……”我终于喊出前体育委员的名字。

  十几年之后,我们得以在(用汪岚的话说)现实社会中再度重逢。和许多结了婚的男性一样,他发福不少,早年的模样已经被完全稀释,浓度参考“忘记往水里掺奶”的典故。所以比如常理,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隆胸手术失败后的硅胶那样,不断下滑,可事实上我只觉得亲切和激动。

  “真是认不出来了。”在临街的茶馆坐下,前体育委员开始连连摇头。“你变化更大,”我嘲笑他,“现在站直了还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么?”

  “看那东西做什么,知道没缺一个少一个不就行了?”他呵呵地乐。

  “说起来,你怎么找到我家电话的?”

  “啊?哦,之前老班长提起的——同学里我只和他还保持着联系,前阵子他刚搬完家,听说在小区里遇见了那谁,就是班主任的女儿……”他絮絮地讲述来龙去脉,而我时不时插嘴打断询问他人的情况,整个话题变得像条贪食蛇那样歪歪扭扭地延长。

  “你呢,现在在哪儿呢?”我问。“一个公关公司。”他习惯性地掏出名片。

  “区域经理,不错呀,负责华南还是华北?”

  “你还真信呵。我们公司按照办公桌朝向划分,朝南朝北朝东朝西,区域经理就有八个,两桌麻将。”他半开玩笑,表情有些玩世不恭。于是曾经的熟悉感迅速拂过我的心脏,像颗随跑动而松脱的纽扣。

  “结婚了呀。”我折过话题。

  “是啊。”

  “几年啦?”

  “快五年了。”

  “这么久了?!”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

  “啊啊,是么……”

  “嗯。”他反问道,“你呢?”

  我晃晃空荡荡右手。

  “不会吧。”他说得吃惊,语气听着倒并不十分配合。

  “会的。”我故作洒脱地耸耸肩,“没办法。”

  “女强人都如出一辙嘛,想当初你连音乐课考试也要争第一。”

  “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顿住,“行了,说说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怎么帮。”

  叙旧是一回事,恋旧则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内容可以随意地提,无所顾忌地、地提起。有些内容则双方都明白还是放着不动比较好。“现实”这个词有强大氧化作用,会很轻易让某些稚嫩过往变得面目全非。我总算部分理解了汪岚的想法: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有一两条短信亮了桌面,我看见上面夫妻俩的合影照。我与他谈着市场份额,谈政府批文……只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缓慢地下滑,像块黄油抓不住的瓷碗的内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