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们把死亡分开(第2/3页)



哪怕之前之后的内容都不记得,还能记得当时激动的心情。

[十二]

想象过几十年过去后,当自己成为医院中迟暮的老人,脏器的衰竭,让每一次呼吸都要通过器械辅助——也许几十年后医学发展,已经不用那种玩意了?——衰老的我,终于要迎向那个必然的终点吧。好象离巢的鸟终于将飞到终点,跨越万水千山。

被一生的回忆占据的大脑,又因为迟钝而遗失掉大部分。人老时会不会依然做梦?会不会和年轻时一样被梦感动着湿着眼眶醒来?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才得在这时记录下来,为了给将来的临走前的我重新唤起那部分记忆。让孙子或孙女念来的句子,或许他们无法理解,没准读到一半还会哧哧偷笑——

谢谢你选择了我,用力的拥抱,点滴掌声,字体不同的信件,每一句鼓励,为了它们而活到今天。我唯一会觉得难过的,是自己还不足够强,不足够强到让你们在支持我时无所畏惧。

[十三]

如果做不到以美好的姿势活下去。

做不到健康的活下去。

做不到柔韧的活下去。

做不到笨拙的天真的,如同失去弹性的织物,或者润滑的碗底,

起码要做到活下去。为了等待那个拥抱出现的某一天。

题目:须弥

a

奶奶阴下脸,半转过头骂了一句"穿得妖里妖气",婶婶听见了,"砰"一声关上房门,随即从一旁冲出来的叔叔瞪着奶奶问"你说什么?你又在乱说什么?"他们争吵半天,奶奶坚持把媳妇说成妖怪,她涨红着脸,老年人七十岁的衰亡在这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抬着手臂用力戳戳点点,嗓门嘹亮骂着"那个狐狸精!"。

奶奶把一块毛巾在汗泠泠的额头擦了又擦,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张100元说要这个蛋糕。那天我过生日。每个月退休金不过400元的奶奶,穿过十字路口按我的门铃,坚持要我收下。而这不是第一次。蛋糕或者面包,甚至新鲜鸡蛋和煮好的蔬菜汤,她又用一个锅子盛着端到我面前,连说"你快拿个碗来,快点"。

b

接在这两段话中间的词语是"与此同时"。

c

一个人去医院的门诊部看病时,等候的队伍在走廊里坐了长长一排,我沉甸甸地垂着头坐在末尾,半天没有动窝的凝滞状态下勉强睁着眼睛,看见一个个关系户被人引领着跳过排队环节,直接插送进诊疗室。里面传来常见的对话。"张医生啊,这是我老公的同事,麻烦你啦。""你客气什么啦,你带进来的人我当然照顾的。"

再走到医院大门前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在那里,她热情地迎上来,"你爸爸给我打过电话啦",拉着我的胳膊边走边说。口腔科前十几个病人,但这次不排队而是直接被领到科室内。我跟在"孙医生喏,这位要你帮下忙了"和"没问题呀"的对话后面,支着笑脸说"谢谢哦,谢谢哦。"

d

接在这两段话中间的词语是"没过多久"。

e

宛如有周密计划的神在冥冥之中。

于是它守护了这个庞大星球没有偏离轨道的微妙平衡。

和新生同样威力的绝症。

和复苏同样威力的毁灭。

和习惯同样威力的忘却。

和温情美好同样威力的阴暗刻薄。

和坚持同样威力的妥协。

和欢快单纯被气球点缀的生日歌同样威力的写有发泄式恶毒咒骂的日记本。

"与此同时"和"没过多久"。它们并列存在,或者交替进行。

f

奶奶是善良无私的好人,只是未必好人做的每件事都善良无私。

就如同我气愤有人插队违规,但依然在自己能获得同样的小小特权时欣然接受。内心没有愧疚反而更接近简单的开心。连连说着"谢谢,谢谢哦"。

默许它们可以存在的这颗星球。

g

在小时侯认定自己走进任何故事都是正面人物。为希望工程捐款时拿出了整月的零花钱。有台风来,下着暴雨也要出门准备朋友的生日礼物。关爱每个小动物,给巷子里的野猫喂食。哪怕听到放学回家的电车上,天天盼着出现能让座的孕妇。

然而这样的心愿总会出现让人意想不到的旁支分节。捐款完手头紧张偷拿妈妈的钱包出来,败露后比起挨打,听到涉及人格品质的严重批评。又或者在朋友生日那天与她起了纠纷,顶着大雨回家的路上只想告诉任一个人"她的新相机根本就是借的!她说自己的爸爸在政府里工作其实根本没有!"头上有阿姨突然推开窗对我喊"你别喂了行伐?!野猫越聚越多了!"因为考试而在放学后疲倦无力的腰背,于是对下一站上车的某个孕妇异常不满,万般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甚至想瞪她一眼。

可依然坚信自己是个正面人物。哪怕过去十几二十年,和越来越多的人闹过不快,撒过谎吹过牛,气愤得掐着指甲,内心随时预备各种诅咒,却毫无动摇依然坚信这一点。

认定在自己身体里面,长着正直正义的种子,它在微湿的心脏上顺利地扎根抽芽,随后或许在一夜之间,诡异的朔风由下而上吹送,将它拉扯延伸,送到穹顶高处,变成参天的绿荫,覆盖大半荒野,最高的地方能望见弧行的地平线。

直到是某天,我买了零食嬉笑着跟朋友走进学校寝室,接下来的闲聊里又因为哪处不合冒起火药味。她看着我说"没人告诉过你说你真的不怎么样吗?",然后扭头过去背朝着我自顾自地翻书。

h

写完上面这段以后停了很久。这两天台风入境,雨势顺利地带来降温。湿冷的水气被压在地面上方十几厘米的范围内劈啪作响。夜晚携来更多模糊不清的声息,将远近的灯光都抹得如同孤岛,遥远的暗黄。

很多事情注定不明白。而"想不通"和"想通了"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更痛苦,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i

有天奶奶和叔叔吵到我家来。叔叔气愤得几乎要爆发,对奶奶厉声说"你把我家钥匙拿出来还给我,你拿出来!"奶奶也没有示弱,她举着筷子指指戳戳提高嗓门同样喊回去"凭什么!让她跟你一起舒服过日子?!烂污女人!外地来的烂污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