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伯(第4/5页)

张丹织老师突然消失后,文老师有些遗憾。不过后来的农取代了她,文老师又觉得欣慰。这两位来自同一所著名的学校,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但又同样出类拔萃,充满了活力和美。她俩先后与同一位男子有关,文老师完全赞成和理解这种关系,这不就是她和云伯,还有沙门的关系的翻版吗?她已从云伯这里学会了不去预测,也就是说,不做无谓的预测。她,还有这些书友,不是来预测生活的,他们要享受生活——一种严肃的享受。

在七十岁的那一年,文老师才第一次接触到哲学书。她是抱着一种“走着瞧”的态度进入哲学阅读的,而哲学,居然以一位老朋友的姿态迎接了她,这颇令她感到意外。

“女性最适合思考当代哲学的难题,”云伯对她说,“杰出的女性的大脑是专为解谜而设的,我辈望尘莫及。”

云伯这样一说,文老师就自豪地昂起了头。

“我还不太晚,对吗?”她问。

“当然不晚。您经验丰富,在生活中训练有素,做这种工作正当其时。您的才能会引导我们走出困惑。”

“您说‘做这种工作’?您知道些什么?”

“您不是在写笔记吗?这就是工作!”云伯笑了起来。

“啊,您看透了我!我的确是想将我的哲学笔记拿出来同大家分享。但我有时又觉得这是一件私事……”

“不要这样想,在读书会里没有绝对的私事。您至少,可以为我写作吧?难道不能?”云伯的语气有点责备了。

“当然,当然,我就是为您写的,要不为谁?”文老师茫然了。

“那么,既然可以为我,就也可以是为大家写的。”

“啊,我被您冲昏了头脑!我不能太激动,我有高血压,我要冷静地想一想这件事。您真的觉得我行吗?”

“这种工作非您莫属。”

“我爱您,云老师,比任何人都爱。可我这样说出来总是有点害臊——我就不能闷在心里不说吗?”文老师的脸红了。

“干吗要闷在心里,我听了很高兴啊!您有超出常人的大才能,文老师!您一定要让我先睹为快,我感觉到您的这种才能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且我,一直认为当代哲学会是女性的事业。”

“谢谢您!我的确有不少想法,我一定先让您读它。”

这一天,他俩将椅子搬到了阴暗的角落,在那里小声地讨论黑格尔的著作,整整讨论了三个小时。直到读书会散场了,两人才有点吃惊地站了起来。

每次聚会后,云伯总是将文老师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那栋两层楼房,然后才回自己的家。他们两家住得不远。从书店出来时,时间已经不太早了,但文老师意犹未尽,提议去街心花园坐几分钟,说是那样有可能获得灵感,为他们刚才争论的哲学问题找到答案。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时,两人都听到了奇怪的、有点凄厉的叫声,一共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人还是兽。他俩并不害怕,但尽管在回忆中努力分辨,还是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叫。

“应该是幻觉。”文老师说,她心里有点高兴。

“两个人一同产生幻觉的概率有多大?”云伯说。

“几万分之一吧。这种事是有的。”文老师回答。

“多么浪漫。我们好像接近答案了?”

“太美了,这种夜晚。”

他俩一同站起来,慢慢走回家去。文老师的家一会儿就到了,她请云伯在街边站一站,说出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发生过的还会重复。”云伯说。

“谢谢您,云老师。为什么我同您在一块从不厌烦?”

“因为我们彼此都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了。也要感谢那些写书的人啊。”

两人都接近了那个答案,可那是什么样的答案?那是他俩要留到入睡前去感悟(不是思考)的答案。在深沉的夜,一头扎进黑暗美景里头,那该有多么惬意啊。他们相互道了晚安。

云伯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阴影里,看见文老师卧室的灯亮了很久,窗户上人影晃动,好像她在同儿子说话。

云伯对自己说:“一位睿智的女人就像美酒。”

的确是这样。文老师是他在哲学思想方面的唯一对手,她是那么轻松地就接近了他多年未曾解决的难题,而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才能有什么让人吃惊之处!“我一点都不愿死去。”云伯又说。他庆幸自己晚年命运的转折,希望自己再多活些年头。他就怀着这样的美好的念头回到了自己的公馆。

司机小秦是因为失恋而到书店的咖啡吧来寻找安慰的。小秦长得斯斯文文,平时很喜欢读通俗文学书。刚加入读书会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因为这里讨论的那些书对他来说还有点深奥。也许是因为爱(他爱上了老板沙门),也许是因为从心里崇敬这些人,三四个月之后,小秦在阅读文学作品方面就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已经读了好几部古典文学作品了,并且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现在再也不读通俗文学了,只读严肃文学,他希望自己在一两年里头达到可以同沙门女士对话的水平。

“我以前一直在人造树林中游荡,”他对沙门说,“我被动地读书。现在我才明白,严肃文学书是原始森林。那森林在召唤我,我希望自己尽快地具备探险者的素质。”

“云伯说您具有诗人气质。功夫不负有心人。”沙门说。

“云伯真的说了这话?我要祝他长命百岁!最近我常梦见云伯,他在梦里对我讲话,声音时高时低,我想听明白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这种梦有点吃力。”

小秦偷偷地闯到云伯家去了一次。那天云伯刚好去市立图书馆查资料去了,家里只有他那位五十多岁的侄儿。他招待小秦喝工夫茶。

“像我这样的,没有什么文化,云伯会嫌弃我吗?”小秦问。

“您别这么想,我碰巧听云伯谈起过您,他说您有诗人气质。”

“啊,丘先生!今天是我的节日,我,我说不出话来了……”

“喝茶喝茶。”

他俩默默相对。喝完一壶茶,丘先生又泡了一壶。

“我也是因为读书到我叔叔这里来住的。”丘先生终于告诉小秦,“我从来没遇到过比我叔叔更有趣、更能理解我的人。他是个神奇的人,当我同他在一块时,生活就变得有意思了。”

“正是这样!我并不想过多地麻烦老人家,我只想离他近一点。丘先生,您该有多么幸运。您带我去看一眼他的书房可以吗?”

那书房有点阴暗,老式的书桌不大,桌上放着几本词典和一些铅笔。是最普通的书房。小秦恭敬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忽然从空中传来一声问候:“欢迎光临,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