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应该知足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谈梦想。对很多人来说梦想只是精致橱窗里的奢侈品,就连你口中的那些迷茫啊孤独啊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遥不可及的贵族病。他们根本没时间去在乎这些,生活只给出一条泥泞路,要么拥抱自尊默默地死去,要么学会妥协卑贱地下来。

凌晨刚过,我开着年叔的车从星城郊区一路狂飙赶到了琪琪所在的酒吧。下车后我在门口见到了她,黄色的沙宣短发,成熟性感的棕色马甲和黑色皮短裙,抓着白色流苏包,泪眼模糊地躲在酒吧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挂满彩灯的樟树下。

“简凝人在哪?”我冲上前就问。

“还在里头,跟那些人……我、我不知道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她哆嗦着。

“你别慌慢点说,那些人是谁?”

“不认识,他们过来搭讪,简凝不高兴,打了其中一人一耳光,后来气氛就很不对,我们想走,他们不肯,非说喝酒赔礼,酒吧里根本没人管。我害怕,简凝她让我先走,我跑出来了,她还在里面……她手机在我这,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想到找你……我好怕……”

“你现在赶紧打电话叫警察……”这种时候哭哭啼啼屁用都没有,我尽量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按住她的双肩,“别哭了!琪琪,别哭!你听我说,打电话给警察,就说这里出人命了,编个理由先把他们叫过来。”

“好,好……等等。”她喊住我,“然后呢?”

“然后赶紧回家!”我转身冲进了酒吧。

星城比较出名的酒吧街有两条,我跟傅林森常去的水街主要是以清吧为主,吧里的客人多是文艺小青年,听听现场驻唱,喝点酒,聊聊天,放松之余也不排除会物色一下是否有合眼缘的人能填补自己的空窗期。另一条西街则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乌烟瘴气,鱼龙混杂,挤满了仿佛再不纵欲明天就要死掉的糜烂男女。恶俗DJ从头到尾轰炸着你的耳膜,每一杯酒里都藏着醉生梦死的高浓度风险,每一个看过来的眼神都蠢蠢欲动,盯着你的钱包,或者肉体。

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厌恶地推开两个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心急如焚地寻找着简凝的下落。没多久,在酒吧左侧的转角处逮到几个一晃而过的可疑人影。

出于直觉我追了上去。

转角的走道尽头,醉醺醺的长发女孩被几个男人推搡进了男厕所,其中一个身形瘦小打扮很非主流的刺猬头男生自觉地留在门外盯梢,我好歹也曾在这种地方混迹过,他们想要对女孩做什么我一目了然。我背贴着墙,深吸一口气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过道。

我朝男厕所走,刺猬头立马嚣张地推开我,“干什么干什么!”

“上厕所。”我冷冷说。

“里面有人,上二楼。”

“二楼也有人,我在这等。”

“你他妈是听不懂人话吗?这厕所不开放,滚,快滚!”他又推了我一把,“再不滚信不信我揍你?小瘪三!”

我佯装转身离开,却出其不意地一拳挥过去,接着又是一脚,他猝不及防地滚向墙角大声哀号。我踢开门,果然还是看到了最糟的一幕——长发女孩就是简凝,此刻她被迫跪在污秽的地板上,双手被一个男人抓住并向上提起来,她的四周还围着三个男人,全是用胯下对着她的脸。其中一个刘海染了一撮黄毛穿紧身黑背心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淫笑地解开皮带。

当他看见我时,我已经抓起洗手台上的那瓶洗手液砸向他脑门,接着我的膝盖撞向他的小腹,他应声倒地,我正要扑上去完成我想象中的一击时,后脑勺却迎来了猛烈的撞击,我感觉整个世界狠狠地倾斜了一下,视线急剧模糊,我来不及叫出声,拳打脚踢和谩骂声已经将我包围,然而那些痛感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膜,远不及后脑那阵钝痛。

一瞬间,我似乎回到了高一暑假的某一天。

当时我在一家网吧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初中生抢座位并将他撵走,几分钟后他叫来了一群社会青年。那天下午,几个人差点用网吧的木板凳把我活活砸死,我双手抱头在电脑桌底下鼠窜,整个网吧尽是放浪的嘲笑声,初中生一脚踢向我的胃,“你爬啊!”我倒地,很快又颤抖着撑起身体继续往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钻,他紧追不舍,又是一脚踢倒了我,“爬啊!继续爬!看你往哪躲,哈哈哈哈……爬啊!快爬啊!”那天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在众目睽睽下享受着殴打我的乐趣,就像在马戏团的舞台上鞭打一只狮子来博取观众的掌声。最终我活着爬出了网吧,是从那个初中生的胯下过去的。你看,人生其实是充满屈辱的,在很多你无力反悔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的时候。而我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好像它从不曾发生。

然而这次我大概从谁胯下爬过去的机会也没有了,当一人揪住我的头发往满是尿味的白瓷墙上砸时,我像个垂死之人彻底放弃了反抗。我唯一遗憾的是简凝并没能顺利逃走,她还是无力地跪在原地,凌乱的发丝挡住了深埋的苍白的脸。

没过多久,有两个人把我架起来。

我相信接下来为首的黄毛男一定会将我的五脏六腑打个稀巴烂,可并没人揍我。一双冰冷的手戏谑地拍了拍我的脸,我半睁开肿掉的眼睛,一个消瘦的囚头男人盯着我,他眼神锐利,表情阴冷,额头上还有一条并不明显却很长的刀疤,翻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眼皮上。

奇怪,这人刚才并不在其中啊,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冒出来成为了他们的“老大”?而且,还这么眼熟?

他留给我一个玩味的冷笑便走了,束缚我的两双手也同时松开,我无力地瘫倒在地。浑身剧痛让我感觉肋骨都断裂了,当然我知道那只是错觉,不然我早晕厥过去。这时简凝已经不见了,空荡的男厕所里只剩下屎尿混杂着酒精呕吐物的恶臭。

我缓缓爬到洗手台边,洗了个脸,冲掉额头上的血,跌跌撞撞地出了厕所。这时外面传来骚动,不清楚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跟着几个神色慌张的客人从后门逃走了。

我是在酒吧不远处的一个烟酒店门外追上简凝的,她单手扶着一盏路灯呕吐,吐完靠在灯柱上虚弱地喘息着。她憔悴不堪,几乎都站不稳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很倔强的坚毅,似乎刚才的虎口逃脱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