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那是多么伤人的话啊。他们吵了一架,马克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他则大发雷霆,最后马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保罗连着好几个礼拜都故意不跟儿子讲话,马克也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过去了,虽然马克跟妈妈仍旧感情融洽,但每次当他知道爸爸在家时,就坚持不回家。

保罗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和儿子僵持着。他的工作仍忙得天昏地暗,他还是每天跑五英里,还是每天早晨读报上的财经新闻,可是玛莎眼中的悲哀,却经常让他在深夜的某一刻无法入眠,思索着该如何修补与儿子间的裂痕。他想拿起电话打给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从玛莎那里知道,没有他,马克照样过得很好。马克后来成了一名家庭医师,而不是外科医生。在经过几个月的充分训练后,他加入了国外的一个志愿性质的国际救援组织。尽管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保罗却不得不认为,马克这么做是为了离自己越远越好。

马克出发后过了两个星期,玛莎提出了离婚。

如果马克说的话曾经令他愤怒,那玛莎的话则令他震惊。他试着说服她改变心意,却被温和地打断。

“如果我们分开,你真的会想念我吗?”她说,“我们几乎已经不认识彼此了。”

“我可以改。”他说。

玛莎笑了。“我知道你可以,而且你也的确应该改,可是你应该发自内心地想改,而不是因为我要你改。”

保罗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都处于茫然之中。一个月后,当他为一位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罗丹岛、名叫吉儿·多里森的六十二岁女士进行一项例行手术时,她却死在了恢复室中。

他知道,是这些接踵而来、糟到不能再糟的事,令他踏上这趟旅途。

喝完咖啡,保罗回到车上重新朝公路出发,四十五分钟后抵达了莫尔黑德城。他开过桥到达布佛市,转了几个弯,往东朝着锡达波因特方向前进。

海岸边的低地又静又美,他把车速减低,好好地欣赏。他发现这里的生活截然不同。对面车道的驾驶员竟然会跟他挥手示意,令他感到惊讶;还有坐在加油站外长椅上的老人们,除了望着川流的车辆外,好像都无所事事。

下午,他搭上了去欧克洛克的渡船,来到这个位于外滩南边的小村子。渡口总共只停了四辆车,他花了两个小时跟其他几位旅客一同游荡,然后在欧克洛克的汽车旅馆过夜。隔天,他在太阳刚跃出水面时吃了一顿很早的早餐,之后花了几小时信步走过朴实的村庄,看着村民因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替房子做防御工作。

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后,便把行李袋丢进车子里,开始往北行进,去他必须去的地方。

他觉得外滩这个地方既奇特又神秘,螺旋状的沙丘上缀着锯齿状的野草,海边的橡树因长时间受到海风吹拂而往两边倾倒,真是独一无二的地方。这座岛原本跟陆地是相连的,但在最后一次冰河时期,海水淹到了整个地区的最西边,形成了帕姆利科湾。直到1950年,岛上才有第一条公路,居民得沿着海岸线才能抵达沙丘后方的家。这已经成了当地生活习惯的一部分,他开过时发现水边轮胎痕迹清晰可见。

天空时阴时晴,即便云朵快速地向海的尽头移动,仍然无法阻挡阳光倾泻,把世界照耀成刺眼的白。即使有车子的引擎声,仍旧听得到海水的咆哮。

每年的这个时候,外滩总是空无人迹。这段公路由他一人独享。在寂寥中,他想起了玛莎。

几个月前,他们心平气和地办完了离婚手续。他知道她有男友,而且怀疑他们在分居前就已经开始交往,但是那些都不再重要。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保罗忆起,当玛莎离开之后他减少了工作量,他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理出头绪。但是几个月后,他不但没有恢复以往的生活,反而更减少了工作量。他仍然维持每天早上跑步的习惯,但是却对报纸上的财经新闻完全失去了兴趣。长久以来,他只需要六小时的睡眠,但说来奇怪,繁忙的生活步调一旦放慢,他却感觉需要更多时间休息。

保罗的身体也有了改变。好几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肩膀上的肌肉放松了。脸上随着岁月日渐加深的皱纹虽然还很明显,但是从前镜子里所反射出来的紧张,现在却被漠然的忧伤所取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连渐渐变白的发际似乎都停止了上移。

曾经,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他不断地冲,冲到了成功之巅,但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听进父亲的意见。直到现在,他的人生都在逃避,而不是追寻目标;他心底知道,所有的逃避都白费了。

五十四岁的他,此刻孑然一身。当他注视着横亘在前、一望无际的柏油路时,不禁想着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拼命。

抵达罗丹岛边缘就离目的地不远了,保罗此程的最后一站停留在高速公路旁一间小小的民宿。他观察了一下周遭市区的环境——如果那也能叫市区的话,各种商店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普通的商店从五金、垂钓用品到食品杂货都卖,加油站兼卖轮胎和汽车零件,还提供修车服务。

他根本不需要问路,又开了一分钟,下高速公路再转进一条短短的碎石路,他便发现了比想象中更迷人可爱的罗丹岛旅馆。那是一栋白色的古老维多利亚式建筑,有着黑色的百叶窗户和迎宾的玄关。栅栏上盛开着一盆盆三色紫罗兰,一面美国国旗迎风飘扬。

他抓起行李甩过肩膀,爬上门前阶梯走进屋里。这儿不像他以前的家那样拘谨,松木地板上满是被客人鞋底的砂砾经年累月磨损的痕迹。左手边是个温馨的小客厅,火炉上方有两扇大窗户,充足的光线照亮了客厅。他闻到咖啡香,也看到一小盘为他准备的饼干。他往右边走,以为可以找到旅馆的主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了一次铃,却隐约听到屋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把行李放下,绕过桌子,推开好几扇门,走进厨房,看到台子上放着三袋还没打开的食物。

他朝开着的后门走去,把脚下的阳台踩得嘎吱作响。他的左边有一张小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摇椅,而右边正是哭声的来源。

她站在角落眺望着海面,跟他一样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却裹着一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淡棕色的秀发别在耳后,几缕发丝在风中舞动。他见她因听到阳台上的脚步声而吃惊地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几只燕鸥向上盘旋。栏杆上有一只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