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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回了一句话,但她的手捂在鼻子和嘴上,我听不太清。我问:“什么?请再说一遍?”

“刘畅好吗?”

畅儿,她居然问到你!居然知道你的名字!居然知道你和我关系亲近,不然她不会问这么一句的。她看出了我的错愕和惊吓,没再说什么,给我一段时间平复惊吓。

“你怎么认识刘畅?”我问。

“我听你叫他的。”

“什么时候?”

“在学校里。嗯……有时候在学校门口。”

你看,畅儿,人家什么也没错过。我跟白痴一样,而石竹像个先知。

“老师,别踢那个桌腿,会倒的。”她指着桌下,一条桌腿断了,桌子垛在一摞砖头上。她比谁不清醒?

“刘畅跟你好了,对吧?”

我更吃惊害怕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

我盯着她的脸,你见过这姑娘,但很少见到她的鼻子和嘴巴,对吧?她的眼睛绝对天真无邪,似乎没什么不可启齿的,但我总觉得被她双手捂住的下半个脸在捣鬼。也许她老捂住下半个脸就为了别人看不见她捣鬼:嗤笑,讥笑,狞笑,诡笑,坏笑……

“老师,他们说我有病,你不要信哦。”

我点点头,又一想,我干吗要点头?

“当心,老师,别把桌腿踢倒。”

我赶紧缩回腿。你看,畅儿,现在局面更荒诞了,我越来越像个白痴,她越来越像个先哲。

她下半个脸在手掌下面发生什么表情?离开餐馆我想了半天,石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只是个巧合?一个经历过精神崩溃的人是更敏感还是完全混乱?或者,精神分裂重新整合了她的神经系统,使部分系统短路却接通了另一部分线路?因此感知和认识便超凡地灵敏?精神世界真神秘,真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知道石竹的思路,只能也得一场精神病。

同样地,想知道天一现在究竟怎样存在,也只能像他一样经历死亡。我相信石竹在某种程度上的先知先觉,就像相信天一的感知,没人能说服我,死亡能使一份那么丰富的感知灭亡。

我走进金鑫小超市,各种蔬菜食品的气味扑面而来,新鲜的,陈腐的,枯黄的,沤黑的……气味不仅发自货架上的食物,还有那些早被拿下货架的,被买走,或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它们的实体不复存在,但气味还在继续活着,还在继续发酵,从一种气味转化为另一种。我挑选了几个苹果、半串香蕉,糊口度日这两样东西最省事。这个小超市刚开张天一就来过,但什么也没买,并及时用手机短信通知我:“开了一家小超市,叫金鑫,千万别买他家的东西,比大超市贵多了。一袋蒙牛牛奶贵五分钱!一包汇源果汁贵一毛二!”可是后来我不知道光顾它多少次,也带畅儿你来了很多次。你们俩对这家小超市的反应都负面,一个嫌它贵,一个嫌它脏。

你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跟你来金鑫吗?那是个少见的晴朗天气,记得是四月中旬,一般四月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从来不会出现那么透亮的正午。而我心里有了个悲哀的谋划,将发一封“绝情书”给你。是你把它叫“绝情书”的。是的,就是四月十八日那天,一个典型的阳春,似乎老天帮我挑了个好天气要我把想了好几天的决定告诉你。你跟往常一样,打趣小超市里的所有东西,说货架上的蘑菇就是角落那堆垃圾里长出来的,萝卜还不如老头儿的胳膊光溜,直接当萝卜干卖算了……我对你的尖酸俏皮还是连呵斥带笑:“小声点儿!”对于你来说,那个中午没有丝毫预兆,你将会收到我的“绝情书”。我买了一些果汁和水果,把一网袋芦柑装进你书包,然后我拎着两大盒橙汁回家。你坚持要拎橙汁,把我送回家去。但我说我太累了,想回家躺一会儿,下午还要上课。你感觉出我在推诿,我何曾睡过午觉?但你不好再说什么,嘱咐我好好休息。你在我面前越来越像个大人,成熟的速度简直不近人情。但你离成年人的圆滑复杂又那么远,让我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成熟到刘新泉的样子。那是一棵本来长成了的树,但又停不下生长,便增生出瘤子、疤节,长出虫子,还长出那种跟树相互寄生的毒菌类。我在你走后回过头,看着你仍然在抽条的身体,走路不好好走,专挑被树根顶起的路面或铺路砖碎裂的地方下脚。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四月十八日,永远的艳阳正午。你和刘新泉站在一起的时候,你是大白天,他是梅雨夜。

等你走远,我上了楼,打开你为我挑选的门锁,在门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我知道我要伤你了,可你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捏着手机,想到同一个小设备发射和接收过多少爱?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有时我觉得被你拉进了你的梦,觉得你为我们设想的未来并不是纯粹痴妄。一开始你说到我俩的未来,我感到好玩,像一个成年人陪伴一个孩子计划办家家。渐渐地,你越来越认真,说到你会在高考中争取最高分,考入上海或北京的外语学院,然后回到本市来,接你母亲的班。你还说,到时候你会让公司设计出中学生时尚制服,终止现在丑死人的校服。我当时笑着说,那你可功德无量,全国亿万中学生都会像现在追捧周杰伦、王力宏、李宇春一样追捧你。你说,到那时候,你就挽着我走上红地毯,让世界看看刘畅的心儿是个多么美丽性感的熟女。你还说你不能一毕业就进入凤凰广告公司,因为你不愿意母亲小瞧你,所以你会到别的公司干一两年,帮那个公司把国际业务做上去,让你母亲眼红,来挖人才,那时候她会口服心服地让你做她公司的接班人。梦想谈论多了,人是会信以为真的。我居然不再笑你是孩子办家家了。我有时会捕捉到自己下意识的一闪念:假如你说的真的发生了,我怎么办?这是不是爱,算不算畸恋?旧社会的乡村给小男孩说大媳妇很普遍,男孩长到十六岁和三十来岁的媳妇圆房,也是正经风俗,成风俗的事物总不见得百分之百不合理,对吧?五十几岁的王处长想娶三十几岁的丁佳心,没谁觉得不合理,反过来怎么就大逆不道呢?

现在想想那些个一闪念,真是疯女人蠢女人的闪念。我从金鑫超市回来,心里的腹稿打好又涂乱,越打越不成句。但我知道非得跟你断了。在那之前,我求你陪我出席跟刘新泉的谈判。主题是说服他打消带叮咚出国的念头。那晚谈话唯一的成功之处是双方没人受伤。我不知道你事先在夹克口袋里塞了鹅卵石,谈着谈着你脱下夹克,我就怕了。气温才十几度的晚上,又是水边,我们都冷得缩脖子,你却把夹克脱下来,仅穿着T恤……还没容我琢磨,你已将夹克朝刘新泉抡去,阿迪达斯的针织夹克带一点弹力,在你手里变成了西方古代战士的投石器。幸亏我有一点防备,半途挡了一下你的胳膊,因此投掷的力量大打折扣,并让刘新泉赢得了躲避的时间。鹅卵石从你外衣口袋里滚落出来,我才明白你早就准备和谈破裂,准备武力解决。我的手紧抓住你的手腕时,我发现你的眼睛完全变了,像一双瞎子的眼睛,无神,空虚,跟大脑完全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