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第3/5页)

毕竟,是老了。可如果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活跃在舞台上,想必会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吧?就像杨丽萍,孔雀舞一直跳到六十岁。

聂舒岚不是跳民族舞的,她是跳芭蕾舞的。外公聂敬恒当年让女儿学跳舞,只是想培养她的气质,谁知聂舒岚疯狂地爱上了芭蕾,把业余兴趣升华成了毕生的爱好和事业。

妻子早逝,聂敬恒带着独女一直没有再婚。聂舒岚自幼是个乖乖女,她从小到大只有两次违了父亲的意。一次是不上清华北大一定要去跳芭蕾,另一次,就是死活都要嫁给卓其远。

聂舒岚对父亲中意的准女婿,世交魏家的儿子魏仲庭不屑一顾,铁了心要嫁给卓其远,倔强起来是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甚至不惜绝食。如果不是怕留下疤痕,估计她早就割腕明志了。

聂敬恒把户口本扔给她,气得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聂舒岚从床上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就去和卓其远登记结婚了,当天还把户口也迁了过去,拎着两个装满了演出服和练功服的大皮箱,只身搬进了民航小区。

当年的这些事情都是聂卓扬长大后才陆陆续续从外公那里得知的。他四岁前是在云南老家由奶奶照顾的,只有些模糊的记忆,那时父母家是筒子楼里的单间,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上幼儿园时他回了滨海,家里已经搬到两居室了,等到他小学三年级时,更是换成了现在这套三室两厅宽敞明亮的电梯楼。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母平时都忙,一个总在天上飞,一个总在各地演出,他都已经习惯了。可那一年,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却越来越少。然后他们就开始不停地吵架,甚至摔东西。

素来美丽优雅的母亲表情狰狞,疯子一般扑过去,在父亲的脸上留下长长的几道血痕。父亲不还手,沉着脸一言不发,拿起他的制服和帽子,摔门而去,只留下瘫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和躲在房门后又惊又怕的他。

那一年他正上小学三年级,无心学习,总是抄唐潇潇的作业。

那一年他的零花钱大多都用在偷偷地买碗买杯子上了。

天真的他幻想着只要碗橱还是满满的,他们这个家就不会散。他甚至把父亲随口的一句话当了真,以为只要自己考了一百分,父亲就不会和母亲离婚……

可还是到了那个令他毕生难忘的雨夜。父亲不在家,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大半夜开车去“捉奸”。终于,在暴雨滂沱中,人和车子一起失控了。

车子爆炸起火,成了一堆废铁,人总算救了回来,但只剩下半条命:双腿骨折,肋骨断了四根,大面积烧伤,还有若干后遗症,将在她有生之年不停地折磨她的身体和心灵。

天鹅折翼,再也飞不起来了。聂舒岚同时失去了她热爱的事业和爱情。

聂卓扬记得那天他走进病房,看见母亲正抓着外公的手,泣不成声:“爸爸,我好后悔,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无论当年父女有过怎样的矛盾,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聂敬恒老泪纵横,咬牙道:“岚岚,你放心,我会让他再也开不了飞机,我会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他看到母亲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然后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泪,只剩下苍白的空洞,仿佛无底的深渊。她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卓,你先出去。”他乖乖地退出病房,然后把耳朵贴上门缝。他听见母亲从牙缝里缓缓挤出一个“不”字:“不,我要他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那声音中透出的狠绝和森森寒气仿佛穿透门缝涌出来,让年少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卓扬——”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他回过头,看见父亲正站在身后。那个一直被他仰望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眼眶青黑、胡楂满腮,一向挺拔的背脊竟也有些佝偻了。短短几日像是老了十几岁,以往的意气风发不剩半分。

母亲一直不肯见父亲,他便也假装没听见,扬起头向前走。“卓扬!”卓其远拉住他的手,“我是你爸爸!”“你不是!”他用力甩,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手,宽厚而有力的大手,曾经把他举到肩头,曾经手把手教会他许多事。他咬了咬嘴唇,大声喊,“你以后都不是我爸爸了!”这是个叛徒!背叛了家庭,还害妈妈差点没命!可妈妈为什么还要留下他?小小的他想不通,只有狠狠地瞪过去,眼睛通红。

“卓扬,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卓其远松开了手,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委顿下去,缓缓捂住脸,声音中有说不出的疲惫、内疚和悲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父亲的指缝间流淌出来,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父亲没再提起离婚的事,可他也没再叫过那男人一声“爸爸”。一个月后,卓其远从星航辞职。三个月后,聂舒岚出院,他们全家搬离了民航小区,他也转了学。半年后,捷远航空成立。

他似乎还是原来的他,一个调皮捣蛋、爱恶作剧、笑起来阳光中透着些坏坏的小男生。可那年的期末考试,他从末等生跃居全班第一,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次年,他跳了一级。

下一年,他考入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滨海一中。

从此他成为所有后进生的榜样,也成了民航小学永远的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才是他的动力。他要快点长大,他要超越那个男人的一切!

“好了,好了,手酸了吧?”聂舒岚的话打断了聂卓扬的回忆。聂卓扬给母亲掖好被角,又扶她半坐起来按肩膀:“我这手法够专业吧?”“比专业的还好!”聂舒岚舒心地微笑着,“还是儿子对我最好,就怕以后娶了媳妇忘了娘……”聂卓扬撇撇嘴:“妈你瞎担心什么呢?娶了媳妇,你应该是多了个女儿!”“难啊。”聂舒岚感叹,“现在的女孩子都被娇惯坏了,明理又孝顺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像小碧那样我看着长大,知根知底性情又好的女孩子太少见了……”“您那么喜欢她,收她做干女儿得了。”聂卓扬打断她的话。聂舒岚扭头瞥了他一眼:“我倒是真想呢,可你忘了你外公当年的话吗?要收她做孙媳妇儿的。”聂卓扬继续按摩,头也不抬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只是外公和魏家爷爷酒后的玩笑话而已。”“孩子们不当真,大人们可都当真呢。”聂舒岚又看他一眼,“阿卓,你最近忙什么呢?听说总往塔台那边跑?”聂卓扬手下一顿:“我是去给空管讲课、开研讨会。跟他们搞好关系,总没错的。”“那也是,飞行员要听管制员指挥,航空公司,也要靠空管局批准航线。”聂舒岚边说边观察聂卓扬的反应。聂卓扬听到这话并不意外,神情不喜无怒,只扶她重新躺好,淡淡地道:“您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走到沙发边,捡起了那本小说。白先勇的《谪仙记》,其实并不算通俗意义上的言情小说,讲述民国太子党几个贵族女子从繁荣走向衰败的天鹅绝唱。聂卓扬随手翻了翻后面几页,看到是悲剧结局,就又把书扔回到沙发上:“别看这个了,看电视吧。最近有几档新出的综艺节目都挺火的。”房间里响起欢快的歌声和此起彼伏的掌声与笑声,聂舒岚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关上的房门,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