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恰似温柔

倪年的这天过得愁肠百结。

先是起床便在卫生间内不小心摔了一跤,脑门磕出老大一片瘀青不说,连走路都发晕。晃悠悠出门,挤上地铁才发现,刚买的奶黄包落在早餐店里了……

忍着头晕目眩和饥肠辘辘的双重夹击来到医院,在住院部楼底下,接到了雷蕾的电话。

“报告师娘,上回咱们在密云拍的照片,都已经筛选出来做完后期了!一套二十张,叶老师亲自择优挑选、监督制作的,成品不日即可在网站上架。”

她指的网站,即9?。此前叶鲤宁和队伍商量过,将从大伙儿拍摄的作品中选取一部分制成明信片,提供给倪年的网站参与义卖。

“是吗?太棒了。”倪年捂着脑门上可怖的青紫,走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喜悦感溢于言表,“替网站同伴谢谢你们,辛苦了!下次给你们带烤饼干。”

“自己人别见外嘛,再说了,叶老师有请我们吃麻小!”雷蕾嘿嘿嘿了会儿,左右思量,还是忍不住打探,“呃,师娘,不是我八卦啦……你和叶老师最近,是不是吵架了啊?”

吵架?不算,但的确,疑似赌气?倪年感觉自己被问住。

“师娘,我知道叶老师在审美方面单一得发指,根本就是一人分饰黑白双煞。所以如果你是要他穿件娇俏紫的衣裳出门,我说句公道话,这有点难……”

“不是啊。”倪年被她的脑洞惹笑。

雷蕾抖完机灵,还是挺发愁的:“唉,可是叶老师最近真的不太对劲!看着跟失恋似的,也没见他和你约个会吃个饭,我真的好怕他被你甩了。”

为什么就不会是他把我甩了?脑袋发晕的人疑惑。

这气度大过天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真是难以捉摸。结束通话,倪年在上行的电梯里暗想,叶鲤宁那家伙,不至于因为当时的情况下她自我保护式的本能决定,就玻璃心成这样啊?

可听雷蕾的意思……倪年翻出通讯录,目光柔软地降落在那名字上。

叶鲤宁这个人,哪儿都好,或许正是因为太好,反而会让她在关键时刻产生怯意。

她的确忌惮他的恻隐之情。

怜悯心是会误导人的,能让人在某个时刻松懈防备,从而倾斜意识的天平,她不能算计他。何况,仗着自揭伤疤抑或贩卖苦难来换取什么,这样的以物易物,她不喜欢。

但此刻站在电梯平稳运行的轿厢中,倪年突然想起当年拒绝陈勒他们的帮助时,司徒今曾拎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手敲烟盒倒出一根烟,又冷又热地说:“浪费是一种罪过。”

当命运向你垂青时,你应当有所回应--或许,便是指的这个意思了。到达楼层,她闭眼深呼吸,随后边拨号码边走了出去,结果前方突然袭来的猛烈撞击,却将她整个人狠狠撂回了电梯里。

一场发生在产科六病区的恶劣闹事,伤及数人,最严重的副主任甚至被送进了急诊重症监护室。倪年是在混乱中遭受的殃及,人更晕乎了不说,左脚踝还崴出个不小的包。她判断自己应该能撑住,但还是被护士长遣回了家。

此刻,她单脚跳回沙发坐下,把重新过了遍水的毛巾敷到脚踝,又拧开药膏,打算将膝盖、胳膊上几处擦伤再抹一轮。门铃响时,以为是出门去超市忘带钥匙的倪哲,她慢慢吞吞地瘸过去开门,然而见到来者的刹那,倪年好一阵蒙。

眨眨眼,居然不是错觉。

“叶……叶……老师。”

叶鲤宁扶着门框,连呼吸都没捣匀,看着她,目光深蕴:“怎么关机?”

“手机摔了。”

他没辙,却侧过头去松了口气。

倪年一时消化不掉这样的从天而降,即刻思索的,却是自己此时此刻的差评模样--倪哲的旧T恤和平角短裤,披头散发,一股子药味,一个大写加粗的不修边幅。

“我能进屋吗?”

“当……当然……请进。”

倪年关上门,足足慢了整个八拍才转过来。

叶鲤宁停在矮几边,视线逡巡:“你在擦药。”

“嗯。我去给你倒--”

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似的往沙发上一坐,利索地拾过药膏:“水不要,你过来。”

她“哦”了一声,三两下蹦过去。他扶她坐下,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相当单薄,直接抬了她的两条腿架到自己大腿上,然后端着一副六根清净的超脱表情,给她一点点涂拭伤口。屋里打着冷气,待久了,她腿部肌肤便相应偏凉,那样光溜溜地搁在他温热结实的大腿上,肢体接触带来的微妙感觉,让倪年怂得大气都不敢出。稍有瑟缩,就被他用手掌摁住,一级严肃的口气:“别乱动。”

她悄悄扁嘴。

过两秒,他又自省似的换了口吻:“我弄疼你了?”

这话听上去怎么就那么奇怪呢,倪年摇摇头,对他这份送上门的担心其实暗喜:“你去医院找过我?”

似乎对自己被家暴了一般的惨状十分知情。

“嗯。”

“护士长给的地址啊?”

叶鲤宁连眼皮都没抬,冷哼了声:“一个男人连自己女朋友家住哪儿都不清楚,你不怕穿帮吗?”

“……”

醉了,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惦记着穿帮?思维要不要这么缜密,考虑用不用如此周全?

“你放了退换货卡片在那个印章盒里,上面有详细地址。”

“哦。”倪年点点头,寻思着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一个膈应彼此的结,“那你找我什么事情?”

“一会儿再说。”叶鲤宁放下药膏,伸长胳膊拿来毛巾,敷到她伤势不轻的脚踝外侧,像个有模有样的医者,“经常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

他俯着头颅,后颈到肩背的线条像道隽永的弧,耐人寻味。倪年两掌撑在身侧,欣赏着那条触手可及的曲线,心里忽然间就满了:“我还好,第一次碰到这么失控的场面,现在只希望咱们主任尽快好起来。”

“委屈吗?”

从进屋起,他就鲜少与她眼神交流,这下突然抬头,专一地看她,那份潜伏在目光深处的确切的优柔,让人很难逃得过。罢了,倪年扪心自省,的确早在很久之前,她就被困住了,挣扎也没用,已经晚了。他那样问,她便耸耸肩,照实了说:“经得住,对我来说,这都不是多委屈的事。”

换做一星期前,叶鲤宁或许并不能听明白,或许还会追问。但现在,他只想跳过这些:“还有哪里伤到?”

其实还跌到了尾椎,但这部位不太适合提,她便说没有了。叶鲤宁冷笑一声,探出指尖去摸她的额头,眉头拧得能弄死只蚊蝇:“你是当我瞎呢,还是瞎呢,或者是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