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3(第4/11页)

  放下录音笔时她手直发抖,心里想着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多可笑,却忍不住向小赵护士要了电脑。

  她能查到的资料泛泛,但那泛泛的资料已经让她眼前发黑。

  1996年,第一只克隆羊多利在英国诞生,人类克隆哺乳动物成为现实;2000年,第一只克隆猴泰特拉在美国问世,人类克隆与之最相近的灵长类动物成为现实;2002年,法国一个女科学家宣布世界第一例克隆女婴夏娃诞生,虽然许多人并不相信,可谁也无法保证这事不可能发生。

  现在已经是2023年,克隆技术在那之后发展了二十一年,她眼前又是那样一个被称为这领域里难得一见的天才的科学家,她怎么会觉得假想自己是个克隆人这件事可笑?怎么会觉得它遥不可及,像是科幻故事?

  她的确是他复制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好疑虑。

  “其实进来之前,”良久,她说,一只手撑住额头,“我还想这事也许还有百分之五的转机,可能并没有那么可怕,我并不一定真的是个被实验室里复制出来的东西。”她像是有些支撑不住,靠在了长椅椅背:“现在的成功案例,没有见谁刚被克隆出来就是成年体,刚被复制出来的那些……生物,不全都是幼儿吗?如果说从聂非非……”实际上聂非非是生是死谁也不清楚,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词,只道:“如果从她离开之后你就着手……复制我,那至今不过三年时间,我却是这样一个的成年体。”她抬头望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控制台的操作界面里取出一帧图片。他的视线落在图片上:“胎儿在母体中,从受精卵到正常出生大约需要四十周,这段时间里,胎儿个体的体重增殖了近思忆倍。成年人的体重是刚出生婴儿体重的一百二十五到二百五十倍,远小于四亿倍这个倍数比。如果是人体始终维持在胎儿期的成长速度,那么从婴儿成长到成年人体所需时间甚至用不了一周。”他使用他也能听得懂的语言陈述这例逆天违理的实验,眼睛里看不出一丁点情绪:“理论基础既然能够支撑,就说明可行。找出可行办法需要一些时间,但也不需要太长时间。”

  好一会儿她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手指、小臂赤裸在外的皮肤,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所以你制造出我来,只花了四十一周?”

  “不,五十周。”他道:“造物的咪咪并不是那么容易破解,就算是我也无法在一个人从婴儿到性成熟期的生长上完美复制其胎儿期的生长速度,将时间控制在十个星期已经是最大努力。”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就像这不过是例普通实验,他每天都面对这样的实验。可这怎么会是普通实验?

  五十周。徐离菲低头打量自己,这个身体长成这样,只用了五十周,不到一年。故事大抵是这样的吧,聂非非离开后,聂亦创造出这身体,同事找了一位脑科学心理科学的权威,不知用了怎么奇异的手段,给自己植入了徐离菲的记忆,然后将自己送去了长明岛。

  可这没道理,若是复制出她来,只是为了让她变成另一个人,他又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心血来复制她?这没道理。她脑子里一阵一阵空,眼前却像是平地生起一大片黑色的迷雾。

  不,还有一种可能。

  她静了好一阵,突然开口:“其实你早就清楚,聂非非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对不对?”像是刻意将语声拉得缓慢,每一个字都显出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清晰。

  聂亦脸上那近乎完美的冷淡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她继续道:“所以你才会将我复制出来,你原本相信我会成为她。”有个声音在心里附和,没错,这就合理了。

  她心头一跳,逻辑却更加顺畅,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从前会觉得无稽的推论和设想,此时那么水到渠成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那时唯一可能的答案。

  但这唯一的答案却透着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惨然,她咬了咬嘴唇定神:“可就算基因序列相同,拥有同样的身体和面貌,终归还是会不一样,我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地复制聂非非。”她直视着聂亦:“然后你发现了,我并不是她,所以给了我一个虚假的身份,将我送到你们看不到的,没有办法打扰你们的地方……”从K城回来的那个下午,当她满腔迷茫愤怒地寻到褚秘书时,老人家垂眼叹息:“你应该很恨Yee对你做了这些事……”

  怎么能不恨?自己就像是一只面盆、一块电池、一个灯泡,在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去因在质检时发现瑕疵,而被归类为不合格品丢弃掉。

  自己竟像是一只面盆、一块电池、一个灯泡。

  “我猜对了,是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其实并不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她想他但凡还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怜悯心他就该保持沉默,让她自己自自苦自怜自伤自……怎么都好,他立刻离开最好,从她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但他却开了口:“你猜对了。”口吻冷静,就像是在回答什么学术问题,态度即非正面也非负面,但也是中立客观,越令人感到冷酷。

  寒意和恨意猛地涌上她的心间:“你是恶魔。”她说:“你是恶魔。”

  男人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地直面他,原本难得有冲动的时候,此时却抑制不住全身颤抖:“你把我创造出来,我是不是只有两种选择,若成不了聂非非,我就只是个物件,我不是个人?我只是个物件?所以你可以毫不内疚,对待我像对待一个物件,你知不知道你对我犯了怎样的罪?你心里就没有丝毫愧疚?聂非非爱你的正直理性、温柔善良,她不在了,所以你把这些她爱的东西全部都丢弃了吗?你可以不在意我,当我是个物件,但你也不在意她?你觉得她不会对你失望?”

  他像是笑了一下,泛白的脸色配上那样极冷的笑意,看着令人发寒:“正直理性、温柔善良。”他重复这八个字,然后道:“他从没有告诉我她爱我的正直理性、温柔善良。”随手将投影仪关掉,他看着她平淡道:“从决定复制你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东西我就已经丢掉了。你说得没错,我对你犯了罪,但你希望从我身上看到的那些美好品质,自责、愧疚、罪恶感,我早已经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