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枯蝶又翩翩

我的生命终止于十六岁,亦开始于十六岁。

——谢婠

【一】

顾弦死于承德二十一年的深秋,那日天空中正落着雨,十月的晋阳,早已寒风瑟瑟。阴沉的雾霾笼罩在巍峨的皇城上空,压抑而心慌。

长定殿的朱梁上悬起白绫,殿里人不多,唯有几个宫女和太监跪在正殿里低声啜泣着,荒凉得可怜。

生前不得君宠,死后更无哀荣。

我没有前去拜祭,而是站在殿前观望了许久。周围的一切安静得可怕,雨线打在斑驳的青砖上,淅淅沥沥。

霍云清跪在一众宫人的前端,身着素衣,发间别着一枚白簪花。

她看到我后,缓缓起身,眼中尽是恨意。

她这样厌恶我,我总觉得她是不愿再见到我的,却不想,她竟徐步来到我面前。

“六殿下死了。”轻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凄惨。

六殿下,便是当朝的六皇子,顾弦。

我抿唇不语。

霍云清也不在意,只是侧过脸去看着殿里黑漆漆的棺材,迷离的眼神中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那样爱他,可现在他死了,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

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他,你看,我并没有输给你。”

有血顺着霍云清的嘴角流出,她看着我低笑出声,话语间皆是报复后的快意:“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杀死的那个人为你做了些什么,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就要去陪他了。可怜你连死都不能,从今以后,碧落黄泉,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恶毒的话语让我心惊,眼前突然闪过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在一个美好的清晨,他站在竹林里看书,晨光洒在他白皙的侧脸上,温润如玉。

一时间,我心里像被挖了一个洞般难受,冷风撕扯着,鲜血淋漓。

顾弦,我喜欢了那么久的少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他。

【二】

遇见顾弦那一年,我十六岁。

彼时我还未去长定殿当值,只是东宫里最卑微的宫女。因为刚入宫没多久,所以常常被其他的宫人欺负。

那一日,侍候太子的内侍命我去打水,因我晚了一步而误了太子的时辰。

那内侍大发雷霆,他责骂了许久,末了,道:“若是不罚你,只怕你的手脚还不利索。你去拎一桶水,围着这皇宫走一圈,看你下次还会不会再犯!”

皇宫这样大,走一圈实属不易,更何况拎着一桶水?

这摆明了是刁难,看热闹的宫人皆为之震惊,却无一人求情。

长路遥遥,漫天飞雪。

我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满是冻疮的手因为天寒的缘故又裂了几道血口。

待走到一处宫殿时,我远远地便望见几个宫人抬着一顶红帷轿走来。我垂首站在路边,思索着待他们走过再离开。

奈何寒风凛冽,我红肿的手指僵硬不堪,加上那些水又太重,我手下一滑,水桶便落在了地上。

水瞬时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在了那华贵的轿子上。

因这变故,轿子停了下来。

为首的宫人破口大骂:“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惊扰六殿下。”

闻言,我惊得怔在了原地,连跪安请罪都忘记了。

六皇子顾弦,我是有所耳闻的,而宫中关于他的传闻,亦数不胜数。

罪妃之子,病秧子一个,但心狠毒辣的性子像极了他的母妃。为了权势,不惜亲手杀死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居住的宫殿偏僻荒凉,与冷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过他的宫人不多,他们亦没那个胆子去他宫前闲逛。因此,六皇子似乎成了宫中的传说,宛若妖魔一般的存在。

思及此,我几乎能预见自己悲惨的未来,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发生了何事?”

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轿子的帘幕缓缓揭开。

漫天飞雪中,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端坐于轿子之中,头戴玉冠,目如寒星,下巴尖削,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虽是消瘦得厉害,但也难掩华贵之气。

我总觉得六皇子应该是个阴郁毒辣的痨病鬼,却不想是这样好看的少年,不禁看直了眼。

直到宫人低咳了一声,我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跪下请罪。

“抬起头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清朗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慌乱。

我疑惑地微微抬起下巴,却瞧见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悲痛,只是须臾,便转而不见。

“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今年十六。”

他眼睛里又有些失望。

我不知他为何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就在我以为他要责罚我的时候,他却起身来到我的面前。而后在我诧异的目光中,他蹲下身,牵起我的手。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缓缓缚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少年低垂着头,动作轻柔,神情认真。

有雪落在他如墨的长发上,在那一瞬间,白茫茫的皇城万籁俱寂,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美好的少年。

【三】

甫一回到东宫,我便将那块锦帕清洗干净,放在枕边。

天上云影遮月,也隐隐遮住我轻颤的心和那些不能说的感情。

我们地位云泥之别,那个如皎月一样的少年,我从未敢奢想,亦从未幻想能再次相见。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天刚放晴,我便去了暖房浇花。

待到晌午,太子的随身内侍突然匆匆来到暖房。

我不知太子召我所为何事,只听到那内侍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真是走运,竟然被六皇子瞧上了。”

我一路来到正殿,只见殿内端坐两人。一袭玄色宫装的自是太子,而另一侧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低眸瞧着手中的茶盏,脸颊泛着些许红意,气色要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请过安后,太子指着我道:“六弟,这便是你中意的女子?”

少年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抬起眼看着我,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薄唇轻启:“是啊!”

那表情和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几分坚定,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太子看向我,道:“六殿下特意来我这里讨要你,快跟着他走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有些茫然,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少年笑得温雅:“不愿跟我走吗?”

他的笑太过美好,我蓦地红了脸庞,像是怕他反悔般拼命点头道:“愿意。”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真是个傻丫头。”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东宫,我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太子依旧端坐在透雕的紫金座上,眼睛深邃,笑得高深莫测。

去长定殿的路上,他没有乘坐舆轿,我低垂着头走在他身侧。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以后不要低头,也不要自称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