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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樵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父亲和母亲的合影。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却依然清晰。他常会不自觉地对这张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带着那样幸福而恬静的微笑。父亲呢?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几乎是父亲的再版。是的,父亲是英俊潇洒的,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实在是一对璧人!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为什么像父亲那么好的人,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每次,他一面对这张照片,他就会否定“神”的存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残忍了。

这天早晨,他又对这张照片默默地凝视了好久,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他倾听了一会儿,心里有根纤维,在那儿掣动着他的心脏。与母亲无关,这掣动的力量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强烈、有力,而带着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那爱笑的嘴角,那清亮的眼睛,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世间怎会有她那样的女孩?不知人间忧苦!欢乐,青春,喜悦,热情而敏锐!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地跳动,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

翻转身子,他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着号码,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

“喂!”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哪一位?”

“我姓孟,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却扬着声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电话,说你在还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

这是什么话?他心里朦胧地想着,知道这准是宛露那鲁莽的哥哥!看样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么可爱地抗议着:

“哥!你少管我的闲事!快八点钟了,你还不去上班!”接着,听筒被拿起来了,宛露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孟樵?”

“是的。”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今天能见面吗?”

宛露似乎迟疑了一下。

“什么时间?”她的声音有点软弱。

“我整天要跑新闻,”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中午……哦,中午不行,有个酒会必须参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么鬼?”宛露不满地说,“我并不是你的听众,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不一定有时间!”

“晚上!”他急急地说,“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晚上八点,我在雅叙等你!不见不散!”

“晚上八点吗?”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犹豫。同时,孟樵听到电话筒边,那位“哥哥”在鲁莽地大吼:

“宛露!你少开玩笑!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你别拿人家顾友岚……”电话筒被蒙住了,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一时间,孟樵焦躁了起来,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地捉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紧了听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她,就会死掉似的。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

“宛露!我告诉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有话和你谈!别找理由拒绝……”

“孟樵!”她打断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约的时间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

真的有事!去华国!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他喊了起来:

“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你来也罢,你不来也罢!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

说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跳起身子,他换着衣服,嘴里叽里咕噜地诅咒,诅咒那横加干扰的“哥哥”,诅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诅咒那声光都是第一流的“华国”!刚换好衣服,他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含笑地站在房门口,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带着种洞烛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视到他内心深处去。

“怎么?樵樵,一清早就发脾气!”

樵樵!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他皱皱眉头,心里的烦躁和不安还没有平息。孟太太走了进来,把手温和地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母亲的手指纤柔修长,是一双很好的、标准的弹钢琴的手,就靠这双手,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抚养他长大成人。亲恩如山重,母爱似海深!他迎视着孟太太的眼光,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

“我告诉你,樵樵,”孟太太说,“对女孩子,不要操之过急,欲擒故纵这句话,听到过吗?”

“哦!”孟樵讶异地看着母亲,“妈,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

孟太太含蓄地笑了,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淡的凄凉和哀愁。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这么些年来,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从小,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自从三个月以前,你说你撞着了个冒失鬼开始,你就变了一个人了。”她含笑凝视他,“那冒失鬼很可爱,是不是?”

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

“哦,妈!”他叹息地说,“她快把我弄疯了。”

“这么快吗?”孟太太惊愕地,“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的。”

“恋爱吗?你错了!”孟樵懊恼地说,往外屋冲去,“如果是恋爱就好了!她像一条滑溜的鳝鱼,无论你怎么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实说,我和她之间,还什么都谈不上呢!”

他走到外屋,发现早餐已整齐地摆在桌上,本来,这个电话已经把他弄得神魂不定,他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着那热腾腾的清粥,那自己最爱吃的榨菜炒肉丝,那油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他就不能不坐到桌边去。母亲要教中学,又收了学生补习钢琴,这么忙碌之下,仍然细心为他弄早餐,他怎么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母亲常常只吃几片烤面包就算了。自从他跑新闻以来,在家吃饭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看着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会出母亲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诉我,”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段宛露。”

“她家里做什么的?”

“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国文学。”

“听起来不坏嘛!”孟太太微笑地望着他,“她自己呢?还在念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