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

“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

“很巧。”他正色地点头,浓浓地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

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吗?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地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地。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忠和咖啡。”

“不要别的?”

“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地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嘛?”她嘲弄地问。

“是的。”

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地回答:

“想你。”

“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盘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

“你的目的。”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着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地坐着。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西餐厅里。

“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着他。

“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地。

“又生气了?”

“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噢!”她叫着,“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

“是的。”

她歪着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地望着桑尔旋,她一本正经地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

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地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

“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地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着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着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

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地瞪着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