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第3/4页)

他立于床前,负手沉默,再未回望。

一室寂静,光焰如芒,只有沉香馥郁低回。

徐惠只觉眼帘微湿,迷蒙隔着烟纱绯帘,将他背影看得不甚清明,但那决绝强硬的背影,却早已在心上牢刻。

她是该气他,气他的绝、气他的骗、气他的言语不顾。

可是……

徐惠纤指微动,不曾惊起半分烟缭,那背影,孤独依旧,哀戚更浓,而这……不正是当时令她情陷深处的因由吗?

他的绝,是他至深情感宣泄,他的骗,是他对爱妻剜心彻骨的思念,他的言语不顾,是他牵动了旧日伤口的疼痛!

她怎能怪他?她又如何有理由怪他!

怪他的情深,怪他的爱极,怪他的形影孤郁吗?

他伫立良久,再未曾言语。

徐惠望着他幽幽背影,忆起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昼夜,万千慨叹,却终只是一滴泪,千行愁苦。

他缓缓转身,回望间,那犀利目光似穿透了漫漫烟罗纱,终是一声叹息,断然转身而去。

徐惠身子一动,欲要出言唤住他,却突觉周身气力全无,竟连这一声言语的力气,都是奢侈。

陛下……她唯有在心中呐喊,可绵软的身体,终究不听使唤。

眼睁睁看着那冷郁背影渐渐消失在屏风处,那一道薄薄纱帘,却似隔开了千山万水、百道重林,将他们生生分开,直到再看不见他。

纤手羸弱地抚着小腹,陛下,若你知我已有身孕,可会若疼爱晋阳公主般疼爱他吗?

原本的焦虑与不安,于顷刻消散,那一个眼神、几句劝慰,竟可叫她沦陷得如此彻底!

身心已是倦极,望殿内香烟袅袅,眼睫渐渐沉重,沉沉睡去。

混沌之中,几番醒转,又几番昏睡,便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好久,却又似就是昨天。

是夜,风轻若云烟,淡淡拂进微敞的窗缝儿,拂得满殿龙涎香淡到极致,竟是极舒心的凝郁。

躺了许久,却感觉身上愈发沉重,勉力撑着坐起,便有侍女连奔到床前,那侍女一身鹅黄色素简宫装,容色憔悴紧张。

想来,定是多日照看自己的侍女,她正欲起身通报,却被徐惠轻轻拉住:“莫要通报,我想静一会儿。”

那侍女似有微微诧异,徐惠道:“韵儿呢?”

她想,纵此处并非含露殿,也该是韵儿服侍身旁的,那侍女忙道:“回徐婕妤,韵儿才去睡了,她已三天未曾合眼,奴婢巧兰伺候婕妤。”

原来已有三天之久,自己时有醒转,却不曾记得时日。

想着,望向那屏风转角处,心内不免隐隐哀伤。

这三日来,他……又在何处?

和衣下床,一身月白色锦绣抽丝裙落得柔滑细软,玉足尚不及沾着绣鞋,巧兰便忙道:“婕妤不可,婕妤身子才见些好,这夜寒的,可莫要再着了凉。”

徐惠摆一摆手,幽声道:“不碍的,这么些日子,躺得乏了,若不下床走动,可真就走不动了。”

巧兰伸手扶过,又忙向床边拿来件纯白羽缎绸披风,为徐惠系好,徐惠缓缓坐于梳妆台前,镜中女子,容色苍白,却眼目如星,依稀可见曾秀致绝丽的清美容颜。

墨发斜斜顺于一侧,自取了木梳缓缓梳动,巧兰欲帮手,却被徐惠阻止了。

徐惠边是梳理一头长发,边是道:“这几日,陛下何在?”

巧兰回道:“回徐婕妤,陛下只在书房中。”

书房……

梳动墨发的手微微停滞,再缓缓重来,难道,他的伤心,仍不可驱尽吗?

是啊,想陛下与先皇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那份情,又岂是寻常?

倏然起身,将木梳放于桌上,缓步向外走去,巧兰忙道:“徐婕妤,夜深了,这是要去哪儿?”

徐惠认得,此处乃立正殿,李世民寝殿,她并不答巧兰,只道:“莫要跟来。”

巧兰稍一滞足,忙又快步跟上,徐婕妤之礼遇,是她这几日亲眼所见,若是遭逢什么意外,她如何能够担待?

徐惠一叹,自知她的心思,她到底不若韵儿知理,亦不若她般了解自己心思。

几番回转,便于书房前微微驻足,书房殿外内侍连忙上前见礼,徐惠挥手免去,低眸道:“陛下可在?”

内侍道:“在。”

说着便欲通传,徐惠拦道:“不必通传。”

内侍稍一迟疑:“婕妤,这……恐怕……”

前次,私放徐婕妤独自进入书房,李世民已大发脾气,这一次,他实在不敢,徐惠看他一忽,却懂得了,轻轻叹气,闭目道:“去通传吧。”

侍人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跑进去。

徐惠静静立在门外,夜风轻寒,病体未愈的她,略感凉意,微微瑟缩。

须臾,那侍人便跑了出来:“徐婕妤请。”

徐惠点头,那侍人闪在一边,巧兰不知该跟不该,望向侍人,侍人示意她留在此处,巧兰便停了脚步,亦退在了一旁。

进得殿来,依旧高烛明光,焰火似月,悠悠明光,令那执笔案前的男子更如皓月凌空,高俊威严。

徐惠缓缓低身:“妾,参见陛下。”

案前男子这才轻轻落笔,似勾画了一处极是满意,唇角有意味不明的淡淡笑纹:“你过来。”

徐惠一怔,那夜情形再不觉涌上眼底,稍一迟疑,微微垂首:“妾不敢。”

不知是否赌气,只是那瞬间,确是心中所想。

李世民搁下笔,缓缓举眸,高烛清灿,帝王如夜深眸光影交叠,映出她苍白容颜。

纯白羽缎似在这高烛亮光中尤为突兀,愈发显得女子面容憔悴。

李世民微微凝眉,叹息道:“还在怪朕吗?”

随而竟有自嘲的一笑:“可真是个倔强的女子。”

徐惠一惊,忙道:“妾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是吗?”帝王眼光愈发明锐犀利,直视着她,直令她心速不再,那迫视的目光,强霸中有温柔一抹,便不是令人心慌的冷。

徐惠不语,许久,李世民方道:“若不怪朕,便过来一看。”

帝王目光幽幽,凝落在龙案之上,徐惠缓步走至桌案前,明光洒落下,一展素帛铺就龙案,素帛不若雪帛的白与柔和,却独有一份苍凉质感,徐惠微微一惊,但见一女子淡笑嫣然,仪态万方,黛眉间,翠凝千愁,却是贞静安和的笑靥。

那一纸风华,雍容再现,女子神韵间似更见昔日高贵气韵。

徐惠举眸,帝王眼中,却滑过丝不易见的哀伤,然那清俊薄唇,却勾起一抹淡笑:“她走了,朕以为……那画,便是一切,可是朕错了。”

李世民提笔,在那如袂飘飘的锦裙间再勾一笔飘逸:“其实,她早已刻在了朕的心中,任是什么也烧不尽、毁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