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二章 花满琴台

细想起来,我并非不在意高旸的言行,只是懒怠听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带着合宜的恭顺与痛惋,平静道:“回禀君侯,我们王爷昨夜在书房,被一个刁奴勒住了脖子,险些出事。幸而王爷自幼习武,醒来后将凶手当场格杀。”

瞧李威的神情,我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信王夫妇之间起了龃龉,李威迫不及待地来讨我欢心,不想竟是高旸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把守严密、高手环伺,启春又剑术高超,即便是刘钜前去刺杀也未见得能一击即中,不想竟还有人能得手。我猛地站了起来,沉重的书案微微一晃:“是谁?!”

李威道:“回君侯,是从前邢家的一个门客,在王府中已潜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爷在书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汤,不妨竟睡着了,才被奸人有机可乘。王爷的颈项上有瘀伤,太医嘱咐王爷在府中歇息。”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伤,你当在他身边好好服侍才是。”

李威道:“王爷已封了书房,又有王妃时刻守着,自是万无一失。因此遣小人前来回话,我们王爷无事,请君侯放心。”

高旸于府中被刺,当是机密事宜。若消息泄露,必致人心疑贰、臣民讙哗。高旸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此正说明李万通的说书深入民心。对于高旸的生死,我并没有不放心的——不,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门客本领太低,竟没能成事,仿佛我遣刘钜去刺杀的义务又加深了一重。

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旸,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却是我一生都不愿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请安。就说玉机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爷伤愈,玉机请殿下去仁和屯饮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么?”

李威欢喜道:“有君侯这句话,便算看望过我们王爷了。小人这便回去复命。”说罢退步行礼,我忙唤小钱送了出去。

银杏将震散的笔一支支摆正,一面冷笑:“信王怎么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头,这才觉出我方才关切的神情或许太用力了些:“冤杀的人太多,自然报应也多。连我也被刺杀过两回,况是信王。”

银杏伏在书案上,凑过脑袋来笑道:“姑娘若是亲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启妃会不会很生气?”

我笑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信王府的杀气那么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没有我的好处。”

银杏抿嘴一笑,随手把玩着书案上的孔雀绿蟾蜍砚滴:“信王妃那样害姑娘,姑娘必得给她一个不痛快才好。”

我拿起笔往银杏的面颊上虚点一下,笑道:“你们就爱生事!”银杏嘻嘻一笑,躲了开去。

午后才出正门,便听铃音似薄雾弥漫,一乘银顶赤壁画毂牛车远远驶了过来。檐下挂着一只玻璃风铃,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浅碧色,琳琳声响,将燥热的日光化作一场温柔的雨。我笑道:“这是越国夫人的车,她来得倒快。”说罢挥手令早已备好的车马散去。

易珠下了车,见我带着银杏与绿萼在阶下迎接,顿时怔住:“玉机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门拜访么?”

易珠身着葱绿色广袖曳地绉纱长衣,腰身一动,周身似有春云流动。乌髻叠绾,只以穿珠银链束发。益发显得眉目疏朗,肌肤明净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来要进宫去向皇太后请安,不想妹妹先来了。”

易珠笑道:“我一听见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来了。究竟进宫请安要紧,妹妹等得。”

我笑道:“无妨,本也是临时起意,皇太后并不知道我要进宫。妹妹来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来讨回那笔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才好。”

我与易珠一道携手进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摆的棋局依旧覆在碧纱笼下,银乌二龙首尾相接,贴身缠斗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将爪牙探入苍茫腹地。我揭去碧纱笼,又命绿萼拿棋谱来。易珠指尖掠过边角的几枚黑子:“这一局棋姐姐竟还留着。”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这里没人爱下棋,单等妹妹来。”

易珠轻笑道:“姐姐说得好听。明明两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诉我。”

我亲手递上茶盏,笑道:“实是府里琐事多,身子又乏。还请妹妹多担待。”

易珠接过茶盏,取过碧纱笼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经回京两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东斜去。白瓷棋子泛起点点幽光,在方寸之地折冲往复,消散于清冷迷雾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易珠低眉垂首,轻声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叹道:“皇太后亦是两手空空。”

易珠道:“这倒不然,毕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里呢。”

我笑而不语:“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却无权无势,更无兵符,他们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还有刘公子,还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河流转,苍生祸福,每个人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命运,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逼死了元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说信王的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愿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国家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执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败。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自尽,钜心中十分后悔。跳出大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应百折不回,胜固应当,败亦不耻,钜愿全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刘钜遥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情景。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发问,然而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美好的故事来敷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