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上骑高头大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锋罩住半张脸,只看见深邃的一双眼

太后吃了一惊,“贤妃?官家这是打算自暴自弃了么?贤妃何德何能,她做皇后,只怕朝臣们未必能服。”

他冷冷一笑道:“朕的皇后,朕无权册封,还要听朝臣们的指派,那朕做的什么皇帝?”他突然抬高了嗓门,“谁自认为能执掌乾坤,谁就来顶替朕罢!”

他愤懑得难以自持,他知道为君者号令八方,当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实在难过。言官们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管天管地,他是帝王,忠言逆耳,就应该忍受他们口沫横飞,指手画脚。有谁在乎过他的感受?他已经开始厌恶说话了,像以前一样事事埋在心里,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大费唇舌。

太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官家何必迁怒。静妃有今天的结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一再的吃里爬外,官家何必废她。”

他抿唇看着太后,想为她辩解,但又无从说起,只道:“香珠的毒是谁下的,臣早晚会查清楚。”

太后哂笑道:“我算看出来了,官家到现在还在维护静妃,哪怕她要你的命,你也不在乎么?真正爱你的人你视而不见,不爱你的,你却对她掏心挖肺,这是要走你爹爹的老路。官家听我一句劝,事到如今静妃也死心了,我知道她是聪明人,往后不会寄希望于你,你完全可以无所顾忌大展宏图。有了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个狐媚子伤了心神。官家让她出宫是为她好,既然善始,就应该善终。否则一贬再贬,真没有地方是她安身之所了。”

太后的手段他知道,当初先帝病重,皇后失去依靠,太后母凭子贵,敢在先帝面前公然同皇后对垒。先帝最后病逝时,连眼睛都未阖上,定定望着皇后的方向,万分不舍。现在秾华面临的也是这样的窘境,一位处处占优的贵妃,就像当年的太后一样。前车之鉴,他不得不谨慎考虑。他虽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说恨她,但要完全对她的生死不加不理会,暂时还做不到。所以他要周全,大军已经往绥国进发,他事忙,无暇顾及那么多,太后虽是母后,紧要时候还是要加以提醒的。

他将手里把件扔在书案上,豹形的青玉与镇纸相撞,咚地一声闷响。他说:“臣虽是先帝的儿子,但与先帝大不相同,太后无需为臣操心。静妃已经贬入瑶华宫,若无正当的理由,不会再召回禁庭,让她安安静静修道去吧!”

太后凝眉道:“正当理由还不是官家说了算?起兵需要理由昭告天下,最后怎么样?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连她乳娘都放了,把柄在何处?仗还不是说打就打!不过老身提醒官家,废太子可以重立,废后却没有重返的道理,官家是要君临天下的,莫留了短处惹人笑话。”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看来太后对册封贤妃一事没有疑义,那臣就命人拟诏了,早早定下,早些太平。”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时答应立贤妃为后了?”

他冷声道:“太后的意思是,臣必须按照你的意思立贵妃为后么?臣弱冠登基,登基便亲政,谁知如今竟要做儿皇帝了!贵妃刺杀皇后,嫌疑重大,这样狠辣的人,如何统率六宫?”

太后几乎要被他气死了,愤然道:“说她有嫌疑,为何不查?什么案子是摆在那里自己水落石出的?还不是因为官家不想查,任人诬陷贵妃!”

“人证物证俱在,有什么可查的?”他负手道,“贵妃眼下戴罪立功倒是可行,若要封后,只怕无法向众臣及后宫御妾交代。臣与太后在此事上有了分歧,最后册立谁,还需从长计议。大军在途中,前朝有很多事等着臣去处理。禁中后位暂时悬空,还请太后替臣主持宫务,一切有劳太后。”

一位君王有主见固然好,可是想做他的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后没有办法,这次对话不欢而散,回到宝慈宫,依然愤愤不平。只是贵妃面前还需打圆场,因笑道:“官家为国事操劳,贵妃体谅则个。我同他说起将你接出永巷的事,他未有微词,想是心里有数。封后的事我暂且未提,言官们议政时施压,好过咱们自己开口。”一面说,一面和蔼抚抚贵妃的手,“你自入宫来便常伴我左右,我心里极喜欢你。如今李后被废,于你是个大好时机,且按捺,早晚这凤印会交到你手里。官家不易亲近我知道,原是有李后作梗,现在她出居瑶华宫,你大可安心了。只不过还要你自己出把力,官家这样的男人,风花雪月是一时兴起,你若助他,他慢慢就会明白你的好处。”

贵妃诺诺答应,“臣妾无能,要孃孃替我操心。官家不肯接纳我,好在有孃孃心疼我,否则我的日子便难熬了。孃孃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封不封后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助官家一臂之力,我也心满意足了。”

太后很欣慰,复安抚几句,她便起身退出了宝慈宫。

庆宁宫离宝慈宫不远,立在天街上能看见那辉煌的门楣,如今成了摆设,依旧巍峨而立。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偏要多费周折。她笑了笑,心道太后当她傻,三言两语就想骗乌戎出兵,哪里那么容易!

她挽起画帛往天章阁去,阁内勾当官忙迎出来见礼,她淡声道:“本位是来查阅典籍的,请崔直学替我讲解。”

勾当官应个是,退到偏阁请来崔竹筳。贵妃牵袖比手,“崔直学请。”

书架林立的阁中森森然,他们缓步往深处去,贵妃边走边低声询问:“大资可知道李后被废了?”

崔竹筳道是,“上半晌就得到了消息。公主此来是为这事?”

她嗯了声,“太后见官家,我知道她必定提出封后的要求了,可惜官家对李后余情未了,还想留着那位子,用以祭奠他的爱情。我有时候真想不通,我与李后同天进宫,为什么官家偏钟爱她?”

崔竹筳忖了忖方道:“宁王为太子时薨于东宫秘不发丧,直到第二年春才昭告天下。其中有九个月时间,官家冒宁王之名与李后通信,想是那时情愫渐生。官家有疾,不喜欢生人接近,李后与他神交已久,他爱慕她,见了面自然也更亲近,这是人之常情。”

贵妃听后惘惘的,“原来如此……我早就失了先机,败得也算合理。只是那李后有什么好的,叫你们这样心心念念。”她笑着问他,“大资对她也有好感罢?上次要不是你再三相求,七夕那日就应当趁乱把她给杀了。”

他却笑道:“皇后死了,官家活着,岂不是给公主找麻烦么?是我对宁王寄希望太高,以为他不会手下留情,没想到情却误事了。至于我同她……毕竟教导她这么多年,就是养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了,自然不希望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