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怨恨(第4/4页)

唐悦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商容道:“你指的,是哪些事?”

唐悦道:“我娘,我爹,还有我的出生。”

商容道:“若是没有你的出生,又怎么会有我们的相遇。我要感谢你娘,让我遇到你……这样一个好朋友,好妹妹。”

唐悦默然,终是道:“谢谢你这么说。”她说着谢谢,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极平淡。

商容道:“只要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景色。”

唐悦勉强笑了笑道:“天下这么大,当然会有很多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并不属于我。”

商容道:“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占有,让那些事物留在它们最应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唐悦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商大哥,我不像你懂那么多的道理。是非,对错,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我重视的人能在意我,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商容道:“为什么一定要靠着别人的感情才能够生存下去?”

唐悦道:“因为……那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商容握紧了双拳,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欲望,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愿,总有人要失望。”

唐悦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那失望的人,永远都是我。”

商容道:“也许是因为,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唐悦道:“另一面在哪里?”

商容道:“问问你自己,若是没有你娘,你是否会来到唐家堡,是否会认识唐兄,是否还会习武?”

唐悦没有说话,商容才接着道:“在你习武的过程中,或许很辛苦,但当你能成功挥出第一刀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喜悦?是否也曾尝过成功的滋味?或许你娘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她将你带到了唐家堡,让你有了新的开始,重新认识了你自己。现在……至少她还放开了你。”

唐悦喃喃道:“放开了我?”

商容凝视着她,缓缓道:“是,她已彻底放开了你,唯一还束缚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唐悦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她别过脸去道:“也许……是我错了。”

商容看见她脸上晶莹的泪水,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却没有为她擦去泪水。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并未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感情,慢慢道:“不,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放不开的,并不是你娘。真正让你放不开的,不过是你这些年曾经付出的努力。”

唐悦道:“我……我不明白。”

商容道:“从前师父为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有个路人在山里迷了路。面对着两条岔道,他猜测其中只有一条可以下山,于是选择了左边的一条。然而,他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竟然发现这条路的尽头通向断崖。他便伤心地站在崖边哭了起来,在此时,佛祖从那里经过,就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走错了路,并恳求佛祖,帮助他将断崖变为平地。佛祖听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对他说,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再试试看。他却说道,他已在这条路上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能就这样回头。佛祖摇头道,明知是错,为何还要执迷?有悔恨痛哭的时间,他早该在回家的路上。”

听完这个故事,唐悦眼睛深处似乎有一道光芒闪现,商容接着道:“为了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你已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光阴,难道你要将剩下的人生,全部用来追悔痛哭吗?如果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何妨走到底。但如果已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悬崖,为什么不能及时回头?舍不得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不肯回头的人,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浪费更多的时间。很多人都站在崖边,只是大多数人在痛哭,只有很少的人会选择回头。”

“若是我走了第二条路,却还是找不到出口,该怎么办?”唐悦突然这么问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转而凝视着商容。

商容心头一跳,过了很久,才强自压下悸动道:“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将一切掩在门外,商容才慢慢倚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在快要被唐悦发现的最后一刻,他还微笑着与她告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他已不用再掩饰。就在刚才,他与唐悦说话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阵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仿佛要撞破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撕碎。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用全部的意志,才可以勉强将这种痛苦强行压下去。他本已看透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即便帮助别人,付出的也仅仅是微薄的同情。这世上并没有非他不可的人,也没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他才以为,什么时候病发死去都可以。但是,现在他不能就这么离开。接近唐悦的这段日子,他已改变了许多。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个人,仅仅因为他付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就喜欢上他很久很久。直到此刻,唐悦眼中流露出的,还是对他不可割舍的感情。商容勉力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其精致小巧的瓷瓶,却在倒出黑色药粒的那一刻,瓷瓶从手中滚落下去。药粒撒了一地。他苦笑,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只是个废人而已。唐悦喜欢的人,绝不会是他这样的男人。而他宁死,也不希望唐悦看轻他。

这到底是家很小的客栈,不过仅能维持表面的洁净。那黑色的药粒,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若是从前,商容宁死也不会再吃从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上捡来的东西,更何况那东西已沾满了泥土。但现在不一样,哪怕是为了毫无依靠的唐悦,他也必须活下去。他吞下那颗药的时候,胃里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余的药粒放进瓷瓶中。

唐悦睡在客栈的床上,第一次觉得内心很安稳,很平和。她已彻底想通,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比想通更令人觉得轻松的事。

商容虽在冰冷的地上坐着,心里却也还是感到宁静,因为他毕竟再一次撑过了发作的痛苦。虽然他并不知道,下一次还是否可以平安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