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4页)

他忽然想起他的经验,两天来退隐的经验这一刻被唤醒。他要用经验拥有这匹马。

是的,他是驯马师,草原上最优秀的驯马师,驯服野马是他一生的光荣。他是野马的敌人,也是野马的知己。千里马之于伯乐,野马之于他,都是彼此的存在意义。

带上驯马师的套索、鞭子以及嚼子,它们从祖先那里传递过来。他想起他的工具,却决定放弃工具,赤裸的马,天籁一般妙不可言的马,任何工具对它,都是侮辱。他决定徒手对待白马。

他在第三天黎明前夕等在他遇见马的地方,他预感马会来和他约会。

他捕捉到风中马的气息,循着气味,他看见那匹马,他耸动鼻翼,心醉神迷,但他清醒着眼前的约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把身体变成一朵云,袅袅升腾,飘上马背。他感受到了马背的温度、弹性,但几乎同时,他像一滴难以栖息在树叶上的水珠一样,在马背上弹跳而起,跌落在马身后的草地上,溅起草的浓香、露珠的清香、铁线莲薄凉的冷香,穿过这些混合的气味,白马独一无二的气息扑进他的鼻腔。

他再次把身体聚拢成一朵云,飘向马背。他依然白费力气,再次坠地。白马稳立不动,目露促狭,像是在奚落他,又像是在嘲讽他。

他仰脸躺在地上,向白马伸出双手,喃喃自语:小白马、小白龙、龙龙……

他听见四周哄然而起的笑声。

你还是驯马师吗?

你像个发了情的娘们儿,水汪汪的。

你忘了你的鞭子、套绳、马嚼子啦?

他的那些驯马的搭档,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真是昏了头,忘了潜伏在白马身边的危机。

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伙伴们赞美道。

去野马那里,带上你的马鞭和嚼子,你忘了这些了,一个驯马师怎能忘了这些!奚落他的同伴,把一根长长的套索向白马抛去。

他从草地上跃起的同时,看见三根套马索从三个角度抛向他心爱的白马的脖子。把腾空的马从半空绊倒在地,马在脊背触地的刹那再次腾起,像一团火焰跑远了,脖子上的绳索在它的身后哆哆嗦嗦,一路延伸,似乎也可以延伸到天边。太阳猛然一跃,马卷裹的那团火焰在天边再次被绊倒,绊倒又挣起,像夏日雷雨天在草地深处炸响的连环雷。一团火焰,又一团火焰。三个驯马师拉着套索滚下各自的马背,被白马拖拽着在草地上犁过,却都不松手。又有三个驯马师齐刷刷抛出手上的套索,把他们像石头般沉重的身体坠在各自的套索上,一起对付那孤胆英雄。冷铁的马嚼子穿过白马的嘴唇,缰绳也已套上,天光大亮,所有的人都看清眼前这匹马,熠熠生辉,仿佛神就住在它那一边。

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拉着马缰绳跃上白马优美的脊背,但他旋即像被利剑刺中一般滚落下来。另一个知难而上,被马闪电般地一踢,也跌下去了。

同伴的号叫唤起驯马师心中更大的野性。六根套索如死亡的绞索,把马拉翻在地。跃起,摔倒。摔倒,跃起。似乎一千次。嫣红如红宝石的血滴从衔铁口滴滴跌落。

即便这个时候,他心爱的白马依然睁着那双不染一尘的眼睛,它不知道不屈服的马儿在驯马师这里是不存在的。被驯马师捕获的马儿,只能站在他们一边。

白马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马被杀死,变成驯马师胃囊中的物质,马的精神将来到师的身体里,马的勇气、力气、无畏、不屈,这些都是驯马人看重的。宰杀烹食马肉的过程,也以欢庆的方式,男人举杯痛饮,女人载歌载舞,孩子为争一块马的拐骨扭打在一起。

奇异的肉香不可阻挡地冲进他的鼻腔,刺激他的眼泪滚滚。

他渴望得到马的头骨,哪怕他要为此和那个杀死马的驯马师决斗,他也不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他想要珍藏它,像珍藏可以一生缅怀的爱情。

当夜晚的虫鸣被睡神宽大的袖笼收没,寂静的草原夜,只有他和他的马头琴醒着,如泣如诉。他恍惚看见白马驮着他驰飞,马鬃飞扬,状如飘雨,四蹄翻飞,色白如霜,使他耳后生风,鼻头出火。

爱情鱼

庄子在下雨起雾的日子也要去河里捕鱼。寒冷的冬日也不例外。

庄子总能或多或少地带些鱼回来。

庄子的鱼很少自家吃,不是慷慨地送左邻右舍,就是用盐浸了,用绳子穿了,挂到楼顶上去。庄子的妻子说,她压根儿就烦那股味道。

我搬来剧团的第二天,有人敲门。门没锁,就被撞开了一道缝儿,我看见了一兜鱼,再就看见了一张瘦的、表情温厚的脸。那脸说,我是庄子,给你送几条鱼来。

在不知多少次吃过庄子送来的鱼之后,也就认识了庄子的妻子梅子。梅子长得美。我感谢庄子的鱼,赞美梅子的美。我说庄子福气,娶了这样美的梅子。庄子笑声嘿嘿,脸上却无表情。我想,那要么是被赞美声宠坏了的极端的自信,要么就是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

剧团冷清得门可罗雀。我这个编剧就整天练书法,写小说。舞美庄子仍是一日复一日地扛了渔具去河里捕鱼。

庄子在妻子的抱怨声里把鱼串到楼顶上去。那些晾干了的鱼随风摇摆,像经幡,像旗帜,又像是远逝的图腾。惹得附近的猫夜夜在楼顶上打架,把剧团冷清的夜吵闹得格外热闹。

一日,我去资料室找一份材料,在蒙尘的纸堆里我发现了一叠剧照,其中一张就是梅子,穿着古装,在舞台上。比台下的梅子瘦削一些,妩媚一些。我拃着灰手把照片装进了口袋。

那天吃饭时,我问导演老徐,梅子演过戏?徐导说没有。我让他看照片。徐导说,那是妙儿。我问妙儿是谁。妙儿就是妙儿。徐导给嘴里填一块馒头,再喝一口汤,咽下去,不理我。我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嘴看。徐导被我看得不自在了,终于说:“庄子以前的女朋友,剧团的台柱儿……”从徐导那里我知道了妙儿是杭城人。妙儿嗜鱼,庄子爱妙儿。庄子每天给妙儿捕鱼熬汤喝。贫瘠的北方小城总算有这样一条丰饶的河做庄子爱的牧场。妙儿快乐的汤碗里涡着庄子的幸福。人家笑庄子是妙儿的影子。庄子说,妙儿是他的太阳。

妙儿在一次文艺调演后鸟儿似的飞走了。妙儿是一只丽鸟。良禽择木而栖。妙儿飞向更高的枝头。

没了太阳,庄子的天空是阴沉的。沉默中,庄子买了昂贵的渔具。捕鱼,成了庄子每天的课目……

多年后剧团去了乡下演出,庄子在如鸦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脸。那张脸如暗夜里的灯盏,照亮了庄子心中的黑暗。庄子带着那姑娘进城,团里人一片唏嘘,都说整个儿一个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