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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了母亲就是成全了她么?天知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不归路,她被选择,被拘谨,她作为妻子活着,却是夹缝里的花,磐石下的草。

她尊敬他的母亲、她的婆婆,她也是尊敬她的丈夫的吧?因为在这方圆百里的城中,谁不知道她的丈夫啊!在所有外人的眼里,他们的婚姻正是郎才女貌的现实版。

她这夹缝里的花、磐石下的草,也要保持花的娇媚、草的强劲。哪怕有一个爱的敌人,横在她和他之间。

他凝目看她,她看见他瞳孔中的女人,不是自己。他爱怜她,那痴迷也是给另一个女人的。这种种,就算再迟笨一点,都能感觉得到,何况她从来都是谨慎敏感的一个女人。

隔着一个人,他和她的距离。如此近,却分外远,远到他注目她,都成偏见。

那时他的寡母健壮地活着,她对她的夸赞、抬举就是一顶遮蔽风雨雷电的保护伞。等那顶伞倒下时,她已从一株羞涩的小苗长成一棵根深叶老的大树了。

搬走她,已经要考验他的勇气了。

他力不从心了么?

或者,时间漫长得连他都忘了自己当初的心?

而她,早已按他的审美塑造了全新的自己,养成他喜欢的生活方式。他胃不好,她天天给他熬粥,二十年不间断,他从不说什么。抹布永远洁净芬芳,厨房洁净明亮,最灵敏的鼻子都嗅不出刚刚烹饪过复杂饭菜的踪迹。衣柜里的衣服,一定是经过熨烫之后才挂进去,在厨房穿过的家居服一定不能穿进卧室。没事坐着,哪怕一个人,也要挺直了腰背,不能塌着哈着,他说这叫“慎独”。她还学会了跳复杂的舞步,优雅地、十分专业地跳。黄土地养育大的她,也学会了咿咿呀呀的黄梅戏……

零零碎碎的、一点一点的不适,现在都成了她的习惯。

习惯了就好了,什么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她有一次对镜咿呀,冷眼对镜中人语。

隔着,也习惯了。习惯了,也平衡了。

因此,当他身染重病只能用躺着的角度,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审视她和他的“这辈子”,重新体味她之于他生命的意味的时候,他这个校长检讨了,检讨他给她的压力、限制、冷漠与隔离。他真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对他无私的照顾。而她,即便此刻,面对他这个“负担”,她脸上也是三春晖。

她笑着,说,感谢他这个校长,把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村姑培养成一个在如此大的城市里也能游刃有余的优雅女人。把一个只能简单炊事的粗糙妇人培养成一个能烹制精致淮扬菜的巧妇。她说正是这清爽的淮扬菜,滋养了她的好皮肤好身材呢,她早已不喜欢家乡饭菜的重油与肥腻,而是真心喜欢淮扬菜的清淡。她说当她吟唱黄梅调的时候,仿佛身处叮咚的鸣泉边,让她在这个干燥的大城里从来都没有干涸之感。

她差不多要深情倾诉:我爱我现在的生活,爱现在的自己。

他却偏要跟她诉说自己的困惑,他说他怀念家乡饭菜的味道了,那味道让他想起童年的梦想。从前那么渴望逃离的地方,现在却被他梦魂萦绕。他说自己对母亲的敬爱与畏惧。他说他的困惑就是如果他接受她,安然接受,就是对另一个女人的背叛,如果都是背叛,他选择背叛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或者,他背叛了三个人。他说他的遗憾,就是不能给自己生命中最密切相关的两个女人一个完美的人生。

她想宽慰他,却找不到词语,只好不说什么。

他很快走完了自己的路。死亡终止一切。

就像现在,他躺着,她站着。一个坟里,一个坟外。在这高高山巅。她觉得此刻他们是如此的平等。

——这都是我自己修行的结果。

——我满意自己,真的很满意。

——我是一个好妻子。

她承认这就是此刻她的心情能像白云飘飞的原因。

这时候有人过来跟她说,那个真正的淮扬女人也来参加他的葬礼了,在另一面山坡上,眺望这边的葬礼。

在就在吧。她向那一面山坡上望一眼:她想站着,或是坐着,随她。她又说,不要打扰她。

于是,她向山下走去,她觉得自己脚步轻快,无拘无束,像一片飘动的云。

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

嫂嫁过来的早上,唢呐的高音要把青天吹破,弟和狗剩们迎过山崖,戴红花的哥拉着驴走,端坐驴背的嫂比岩畔的桃花好看。狗剩说,他想和嫂睡觉,弟当即冲上去和狗剩撕破了脸。

闹过新房的夜晚,像鞭炮燃过的地面,狼藉而荒凉。嫂出来喊躺在磨盘上的弟回去睡觉,嫂用一根手指在弟的脸上戳一下,弟觉得有热血从那里涌出来,那个夜晚的深处,弟脸上的热也没能退去。他竖起耳朵向哥嫂的那边听,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又似乎听见无边的喧嚣。

这是黄土腹地一个简单的三口之家。哥、嫂、弟。父母去世早,弟在哥的背影里找到父亲的依靠,现在,他又从嫂身上体味母亲的气息和温度。这个家庭也是贫瘠的。大风一年刮一次,从初一刮到三十。哥就算把年轻身体里的力气都祭献给身下的土地,土地的出产也难养活他们三张嘴。

哥要走西口。哥离家的那个早上,嫂的眼泪流啊流啊。嫂一天里几次惊慌慌地走到道场边,向哥离去的方向望,暮去朝来,嫂快站成道场边另一棵歪脖子枣树了。弟怯怯地看嫂,弟在嫂的惊慌里惊慌慌的。一天天,一月月,只有野地的风,殷勤敲打他们的门窗。夜里的敲打声响起,嫂屋里的灯就会亮了灭,灭了亮。

弟盼哥早点回来,弟想要替哥走西口,让哥留在嫂屋里。弟把心思说给嫂听,弟看见嫂久违了的笑容,活泼如那根在他脸上一戳的手指,弟的心长出了翅膀,呼啦啦要飞起来。

惊雷滚滚的暗夜,弟看见嫂屋里的灯亮起,又被闪电湮没,他听见嫂的喊声,在他耳边溅出一片火花。弟担心窑被震塌,赤脚奔到嫂门口。有我呢,有我呢,我不叫嫂害怕,弟在心里宣言。嫂扑出来的一瞬,和门口的弟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弟和嫂像是游过了一片海,又仿佛门外的大雨浇到两人身上。湿淋淋的嫂和她的弟。

现在,站在崖畔望哥的,是弟,在屋里望崖畔弟弟的,是嫂。时间走得既慢又快。腊月到了,家家走西口的人儿陆续回来了。弟在嫂的回眸里,看见一片云影,一片霞光。弯弯的羊肠般的小路上,哥的身影出现了,只一眼,弟就认出,正是自己的亲哥。

哥归来的夜里,弟不见了。无声无息,像一滴水消失在哥脚下的黄土里,又像一粒尘土归于一片黄土世界。哥努力回忆被弟迎接拥抱的感受,而此刻,只有大风入怀,猛烈得使他窒息。哥当然要找他的弟,他没有找回他的弟,他摔下了崖畔,也没能用自己的腿脚把弟带回来。弟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