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4/9页)

寂静中,他的声音低沉愉悦,“姐姐。”

苏离离被凌乱的风吹散了头发,她撩开颊边的发丝,疑幻疑真,低声道:“木头。”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着彼此,却仿佛触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后院葫芦架下稀松细碎的阳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们记得一段时间,并非记得它的细节,而是因为种种见、闻、触、动,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感觉,印入了灵魂。

苏离离语调迟滞,在唇齿间辗转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声叫道:“木头。”

这声音让他顷刻动容,未及说话,苏离离已扑上前去,将他狠狠一推,大声道:“你死哪儿去了?”声虽狠恶,眼眶却红了。

木头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却仰头笑了。苏离离一把将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来?”

木头由她按着,却微笑地看着她:“回不来。”

苏离离愣了一愣,眉头一拧,“怎么?惹桃花债了?”

木头苦笑,“没有。快死了。”

苏离离松开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脸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木头看着这双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复死灰般寂寥,却是沉静的喜悦,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杀了个皇帝。”

苏离离咬牙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木头支起身看着她,轻轻道:“难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苏离离一把将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边,道:“怎么快死了?”

木头慢慢坐起来,“当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祁凤翔认识韩先生,把我送到这里来。韩先生用尽法子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我每天都需在温泉里疗伤续命,不能有一日暂离,顺便打捞被扔下来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捞起来的?”苏离离问。

“嗯。”

她默然一阵,“你为什么要杀皇帝?”

“他是我们的仇人。”

苏离离端详他清冷的神态,“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我是木头啊。”

“为何不告诉我做什么去了?”

“因为可能有去无回。”

“那你过后也该给我一个信儿啊!”

木头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那片竹子,沉沉道:“我的伤终究好不了,又不能离开峡谷温泉。让你知道不过是白白难过;即使你来见我,过不了两年,我也还是会死,又何如不见。”

苏离离静了静,眼珠子一转,急急扯他的袖口道:“你不会死的,现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边微弱闪烁的灯光,“我们快过去吧。”

说着拉着木头起来,两人往木屋那边去。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苏离离却一眼看出他不如原来的矫健敏捷,心里有些懊悔方才不该推他。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到木屋前,韩真迎了出来,一见木头,笑得纯粹真挚,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时绎之要救的那个人果然是他,苏离离略略放下心来,却禁不住一阵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进得屋去,时绎之正盘膝坐在苏离离方才躺着的床上,依韩蛰鸣所教之法调息理气。木头甫一进门,蓦然站住了。时绎之睁开眼时,眉目一凛,寒霜般冷冽肃杀。见苏离离站在他身边,意态亲熟,沉声道:“离离,你认识他?”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恪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答曰:“被刺。”

他心惊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翩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巅,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情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格向他的手腕,右手直探他的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至极,却只擦过他的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强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逼退。时绎之下手再不容情,一掌击向他的气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的膻中。膻中为人体要穴,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射般蹿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交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逼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苏离离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情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