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明月藏沟壑

“她这个……”裴臻咬牙切齿,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愿嫁他为妾,原以为是她心高气傲,谁知是为了眼前这个傻小子,这口气万万咽不下!心火烧得正旺,只听女孩说道:“多谢大夫与我叔叔诊治,大夫好走,恕春君不远送了。”声音娇娇柔柔,直叫人心头滴出水来,裴臻火气先是消了大半,不消半刻又腾地毛躁起来。什么大夫大夫,竟真拿他当摇铃的游医吗?若不是为了她,他怎会一日骑马跑几个时辰,从县里路远迢迢到这荒僻的馒头村来!两次见面拢共说了一句话,果然是字字珠玑,想不到他裴臻也有如此不值钱的时候,奔波半日只为看她在田间地头与人谈笑!

小厮看了暗道不好,忙劝道,“大爷,我们走吧,找着了老舅奶奶再作计较。”

裴臻听了,冲毋望一拱手,调转马头便走,一路上心烦气闷,半声不吭。

那小厮叫助儿,是个极伶俐的,看主子如此,便道,“我的好大爷,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刘姑娘原就是个半大丫头,哪里来那样大的主意!定是她叔婶想多要些定礼聘金,这才推三阻四不答应,咱们找了齐大娘,叫她说去,千金难买爷喜欢,多给些也就是了。”

裴臻缓缓道,“你哪里知道!我看她举止言谈不似个乡下丫头,听舅母说她父亲本是从三品的官,后来不知哪里获了罪,问了斩,这样的女孩怕不是多出聘金就成的。”

助儿道,“一个罪官的女儿能精贵到哪里去,今时不同往日,只怕大户人家的庶女都不如,爷只管放心,只要家里的大奶奶答应,这事自然就好办。”

裴臻脸上露出不屑来,嗤笑道,“她素来就是个会拈酸吃醋的大醋缸子,要她答应是万万不能够的,只是如今肚子不争气,让她点头也不难,前儿在家闹了一通,讨了个没脸,老太太发了话,若她再蛮缠便要按七出休了她。”

助儿啧啧道,“按说我们作奴才的原不该说主子的不是,只这大奶奶从前也是极好的人,这会子竟成了这样,都是她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使的坏,成日调唆主子。”

裴臻拂了拂衣袖缓缓道,“才成亲那会子是新媳妇,总要顾些脸面,现如今家里一把抓,打量老太太不问事,胆子愈发大起来,还敢同我动手,若不是爷还念些往日的情分,早就窝心脚把她踹回娘家了。”

助儿一时嘴快,啐道,“泼妇!”

裴臻一眼横过来,斥道,“掌嘴!多早晚轮到你来啐她?”

助儿心道,我也是心疼你,果真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许自己骂,旁的人半句说不得。一面腆着脸作势打自己嘴巴,念道,“叫你浑说!叫你浑说!”裴臻并不真罚,脸皮上刚沾了两下就叫停了手,主仆二人往齐家去了。

进门时齐家主母高氏正在骂小丫头,只因小丫头嘴笨,没在人前唤她太太,便扬言要拉她出去配人。助儿掩嘴偷笑,愈没落愈要撑门面!那齐老爹原是太太娘家兄弟,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早年家里尚有些家产,后来迷上了个戏子,把祖屋都卖了,才搬到这馒头村来,身边就剩一个粗使丫头伺候着,还非要太太太太地唤,听着甚是矫情,如今打发了可靠谁伺候!

裴臻是个沉得住气的,听了这个只道,“我当什么样的大事,叫舅母生这样大的气。这丫头也实在不知事,赶出去也是应当。”说着坐下,悠哉哉喝茶品茗,倒叫高氏面上讪讪的,半晌才笑道,“明日我差周顺送两个省事的丫头来给舅母使,每月工钱从我体己里扣就是了。”

高氏这才缓过神来,嘴上客套道,“怎么好叫你破费,这丫头调教好也能使得。”

助儿插杠道,“求老舅奶奶给我们哥儿把亲事说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您可不知道,我们哥儿这几日茶饭不思,可要了我们这些奴才的命了,您只当可怜我罢,待新姨奶奶迎进了门,助儿就给表舅奶奶立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供奉,求菩萨保佑表舅奶奶长命百岁!”

高氏面上有些为难,慢慢坐下了,思量了会子才道,“如今我也不敢打保票了,连日来春姐儿的婶子都避我,提到你们爷的事也拿话搪塞我,现今把刘宏的腿治好了怕更是没了顾忌,也不知哪里来的银子,又买牛又吃肉的,要纳春姐儿啊……不易!”

“得了二十两银子,只出不进禁什么用,总有用完的时候,我等得。”裴臻淡淡道,扶了扶束发的累丝金冠,面上气定神闲。况刘宏的骨是正了,要走动还需打通经脉,若这就当是治完了,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高氏疑道,“穷得都要卖女孩儿了,哪里平白得了二十两银子?”

助儿得意道,“是颗东珠,龙眼那般大,定是往日私藏的。”

高氏叹道,“原来哥儿都打探好了,竟连卖的什么都知道!”

助儿脱口道,“这有什么,天下还有我们大爷打探不着的事吗?”才说完,叫裴臻一脚踹在腿肚子上,打着横地扑倒在地上,痛得直呻吟。裴臻沉着脸,眼里似有寒光,衬着如玉的面皮,活像个阎王,指着助儿道,“平日里由着你,愈发把你宠得没了边,满嘴的胡诌,这话是能混说的吗?下回再叫我听见,仔细你的皮!”

助儿趴在地上磕头不止,直把高氏唬得三魂吓跑了两魂半,忙拦住,劝道,“方才还说我,现在怎么样呢!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把这猴崽子吓得这样!他也是看主子出息面上有光,一时嘴上没了把门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里又没外人,就饶了他吧。”

裴臻为何发这样大的火,内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助儿是知道的,只恨自己嘴快,悔得肠子都青了,趴着瑟瑟发抖。

裴臻顺了半天的气,又看他着实吓得可怜,便哼了一声道,“若非看在老舅奶奶面上,今儿你回府就该去杂役房了。”

助儿慌忙爬到高氏脚边磕头,连声道谢。

裴臻又问高氏道,“今日刘家屋后在耕地,不知那个赶牛的是哪个?”

这时高氏的女儿淡玉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对裴臻行个礼叫了声表哥,裴臻霎时只觉阴风阵阵……那位表妹皮肤黝黑,身形甚是高大,穿着朱红的短衣紫色的襦裙,鬓边还插朵半枯的芍药,就像个做坏了的梅瓶。裴臻费了极大的力才忍住没问她为何打扮成这样,名叫淡玉,当人淡如菊才对,却不知老天哪里弄岔了,这淡玉竟生成了如此模样,着实叫他心惊肉跳。

那淡玉道,“我知道,那个牵牛的叫章程,与刘毋望是青梅竹马。”

助儿恨不能扑上去撕了那张大嘴!只见自家大爷似哭似笑的作了一揖道,“多谢妹妹提点!今日时候不早了,裴臻先行告辞,改日接舅母和妹妹进园子里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