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查帐目奉劄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第5/6页)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注: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说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通都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里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幺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没有一个不晓的,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过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里,或者戏馆里,番菜馆里,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爿票号,都说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里请安,同他叙大人、卑职,他一定请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晓得他这个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里碰着,老远的就是一个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人”。请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自以为拿过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说宋子仁、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还好,所以赶得来的。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说道:“不要说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还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还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上海县跟着又来。并不是欺他官小,对不住他,只好挡驾;见面之后,有得同你缠,只怕到此刻还不得来。义翁,你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没有?黄河怎幺样了?”申义甫立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还没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昨儿一天共总有九个电报给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子翁,现在市面银根如此之紧,一时那里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个电报,说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年终合龙,两个过班可得道员。因此面情难却,汇了五万银子给他。二小儿亦就这两天动身前去。子翁可有什幺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义翁一样,真正是凤毛济美!兄弟有什幺信,回来写好再送过来。”

正谈论间,代理过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扳谈,彼此问起“贵姓、台甫”。朱礼斋回答之后,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一行说道:“上月引见分发的这湖南道朱议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过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替他乱吹说:“这位朱大人,学问经济,名重一时。这回晋京引见,上头圣眷极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说完,急于替自己表扬道:“现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们敝省抚宪陆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盐道的摺子上头特地带加了四个字的考语。诸位元要晓得,代理的时候虽短,有得代理就会署事,有得署事就会补缺。同是一样候补道,尽有候补了几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哩。”王慕善听了,不胜倾倒。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过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说是“候选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发到省?不要说补缺,就是像兄弟代理过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衔牌,说起来名气也好听些。”翁通道:“我不过在这里做做生意,本来算不得什幺,不过常常要同你们诸位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捐个道台装装场面。我这道台,名字叫做‘上场道台’:见了你们诸位道台在这里,我也是道台;如果见起生意人来,我还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钟,也微微的有了点酒意。蔡智庵被他说的顿口无言,朱礼斋也做声不得。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书一节,直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桩善举。”王慕善道:“小侄这爿书局所出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没有销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个钱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里办公事,什幺马车钱,包车夫,还有吃的香烟、茶叶,都是小侄自己贴的。真正是涓滴归公,一丝一毫不敢乱用。如此谨慎,每月还要垫得五六百块。什幺朋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钱,以及纸张等类,没有一项少得来的。上回南京藩台到这里,小侄前去叩见,顾他老人家美意,允话各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劄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里扣回,却是再好没有。不过目下要垫本印书,至少非四五千金不办,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个法儿,支持过去。将来少则三月,多则五月,各府、州、县书价领到之后,一定本利同归。小侄是决不食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