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查帐目奉劄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第3/6页)

回到公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个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就问:“到那里去?”藩台说:“汇丰银行。”马夫说:“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那翻译因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过的了。就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还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没有一个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覆。藩台道:“既然没有人,留张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没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说他不懂外国规矩,回到公馆,坐定之后,便对手下的人说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幺不晓得的。不过上头委了我这件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们这里到底来过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幺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幺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幺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幺?”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里的什幺人。藩台便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说一句话,看一笔帐。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没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说:“不看洋人,先会会你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幺事情?”藩台道:“有个姓余的道台在你们贵行里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没有。”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甚幺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钱都用大筐箩盛着,豁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叠一叠的数给人看,花花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里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说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去问他们一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个是买办,那个是帐房,那个是跑街,那个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你道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里,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蕃台看此情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过我不来两趟,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们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说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这件事我碰着了,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罢,拉起衣裳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里就那里,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说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说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