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趋公郎署无意分金(第4/5页)

时筱仁道:“别的不要说,但是像你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总望军门烈烈轰轰带你们上去,如今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军门一面不用去说他了,倒是旁人的气难受。”时筱仁道:“军门现在是失势之人,你还跟了他进京,也算得赤心忠良了,怎幺旁边人能够给你气受?”夏十又叹了一口气,随口编了多少假话,说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着军门的事,如何在外头弄钱;太太又如何糊涂,连着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的话,统通说了出来。说完了,起来替时筱仁请了一个安,说:“标下情愿变牛变马,过来伺候大人,姓舒的饭一定不要吃了!”

时筱仁听了他一番言语,别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说军门还有许多事情连都老爷都不晓得,倒要问问他。“人家说我同他一党,害得我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借他做个证见,等我洗清身子也好。”主意打定,便道:“我用你的地方是有,但是你暂且不要搬到我这里来住,以免旁人耳目。你若是缺钱用,我这里不妨每月先送你几两银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当,咱们一块儿出京,到那时候你的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夏十见时筱仁应允,而且每月还先送他银子,立刻爬在地下叩头谢赏。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真是一言难尽。

叩头起来,时筱仁又问了许多话,无非是舒军门在广西时候的劣迹。等到夏十去后,他恐怕忘记,随手又拿纸笔录了出来。写好之后,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整整盘算了一夜。改到一半,忽然搁笔,道:“他现在已是掉在井里的人,我怕他不死,还要放块石头下去,究于良心有亏。”想到这里,意思想要就此歇手。忽然看见桌子上一本《京报》,头一张便是验看之后分发人员的谕旨。前两个就是同自己一块儿进京的,内中还有两个同时进京,目下已经选缺出去了。时筱仁看了这个,不觉心上又为一动。又想到朋友们叫我暂时避避风头的话,“照此下去,我要躲到何年何月方有出头之日!”又一转念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本来不认得我,虽然他保举我过班,毕竟是老人家的面子。他受过老人家的好处,他保举我,只算是补老人家的情。他与我并无来往,我又何必为他耽误了自己功名。况且他在广西所做的事情,亦实实在在对不住皇上,我现在就是告发他,也不为过。”想到这里,忽又转一念,道:“我去出首,又要证见,又要对质:有了夏十,不愁没有证见;但是我何犯着同他对质呢?”想来想去,总不妥当。

于是又盘算了一回,想要找个朋友谈谈心,想:“这些朋友当中,一向只有黄胖姑、黑八哥两个遇事还算关切。我明天先找他两个商量商量再说。”主意打定,上床安置,未及睡着,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误了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黄胖姑。胖姑被他闹起,还当他是来提银子的,心上倒捏了一把汗。及至见面问起来意,时筱仁低低的同他说过,又说:“现在并不求别的,只求我自己洗清身子,好干我的事业去。”

黄胖姑踌躇了一回,道:“你要洗清身子,目下先要得罪两个人。”时筱仁请教那两个。黄胖姑道:“里头一个黑总管,外头一个华老爷。他俩从前着实受过姓舒的孝敬,所以到如今一直还是护庇他。依他俩的意思,本来没有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头里,所以才把他拿问。”时筱仁也晓得他说的琉璃蛋就是现在的徐大军机了,便问:“他怎幺架在头里?”黄胖姑道:“琉璃蛋一定要办,华老爷一定不要办,他俩天天在那里为着这件事抬杠子,有天几乎打起架来。至于黑总管,听说他常常在佛爷前替军门求情,说好话,说甚幺‘舒某人有罪,佛爷很可以革掉他的功名,叫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御史们的话,奴才不敢说他是假;然而风闻奏事,一半别亦是有影无形。舒某人果然不好,为甚幺不在广西造反,倒乖乖的等上头拿问呢?’这都是黑大叔的话,是他侄儿亲口说给我听的。照这样儿,亏你还想出首告他。”时筱仁道:“不是这两天又被都老爷参的很不好听,有廷寄叫广西巡抚查办吗?”黄胖姑道:“你这话听那个讲的?这班穷都[注:御史尊称为都老爷,简称都。]同一群疯狗似的,没有事情说了,大家一窝风打死老虎。倘碰着胆子小的,禁不起参,私底下送他们两个,也是乐得。至于廷寄查办,还不是照例文章。他的人已经进了刑部,不好提出来问他,何犯着到广西去查呢?大约又是华老爷敷衍琉璃蛋的。这些话都是人家吓你的,你当了真,又混出主意了。”

时筱仁被黄胖姑一席话说的顿口无言,心想:“到底我走那一条路才好?到在我若是去出首,只好走徐大军机一路。但是听胖姑所讲,里头黑大叔,外面华中堂,都帮着军门这边。何以军门一出了事,八哥反叫我不要出面,避避风头?这是什幺用意呢?”随又把这话详详细细的请教黄胖姑。胖姑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又收住了笑,做出一副正言厉色的样子,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凡百事情,都是官小的晦气。你瞧,一省之中,督、抚被参,弄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道、府了事。道府被参,弄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州、县、佐杂了事。舒军门的事情虽比不上这些,你也不是他手下的人,然而他总是你的原保大臣。他正在资讯不好的时候,你何苦自己去碰在刀上?不要多,只要被都老爷轻轻的带上一句,你就吃不了。这无非八哥关照你的意思,有什幺别的用意呢。”

时筱仁道:“八哥照应我,总得替我想个出头的路才好。”黄胖姑又哈哈的笑了一声,道:“有什幺出头不出头?你连‘财去身安乐’一句话还不晓得吗?”时筱仁道:“我带了银子进京,为的那回事?既然想钱,为什幺不说明,叫我瘪了这两三个月呢?”黄胖姑一句话在口头没有说出,是:“早要你出,你一定不肯多出;必须逼你到这条路上来,然后你方心服情愿的多出!”但是这句话又不便向时筱仁说明。只得支吾其词道:“这不过我想情度理是如此。究竟他们心上想要我多少,他们不说明,我也不会晓得。或者真心照应你,不要你钱也未可定。”时筱仁道:“胖姑,你又要自谦了。这些朋友当中,还有高明过你的?你说的话是决计不会错的。现在我也不东奔西波了,只要你肯照应我,替我出个主意。徐大人既同军门不对,他那里有甚幺路,你替我疏通疏通。至于八哥他叔叔,还有华堂那里,既然都是帮着这一边的,那话自然更容易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