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趋公郎署无意分金(第3/5页)

那知过了两天,杳无消息。不得已写上一信,差人送去,写明暂时借银五千两。谁知时筱仁接信之后,立刻回覆一封信来,上说:“小侄此番北上,只凑得引见费一千余金。原为亲老家贫,亟谋禄养;讵料军门获咎,人言藉藉,小侄转为所误,避匿至今,不特将引见费全数用完,此外复增亏累不少。若论上代交情,以及小侄知遇,析应勉力图报,聊尽寸心;无如小侄此时实系进退两难,一筹莫展。效力不周之处,伏乞格外海涵,不胜感荷”云云。舒太太得信,大为失望,不免背后就有不满意于他的话,说他“不是无钱,明明是负义忘恩,坐视不救”。不料舒太太只顾恨骂时筱仁。旁边倒触动了一个人。你道这人是谁?就是跟着舒军门进京的差官,夏十夏武义便是。

这夏十自从跟随军门进京,一路上怨天恨人,没有一些些好声气。军门现是失势之人,也不同他计较。自从军门进了监,他镇日在寓处,除掉吃饭睡觉之外,一无事事,有时还要吃两杯酒,吃醉了借酒骂人。起先孔、王两个还将他好言相劝,后来人家一开口,他的两只眼睛已竖了起来,因此孔、王两个也就相戒不言。舒军门的太太本是个好人,更不消说得了。

这夏十京城之内也很有几个朋友。无奈同他来往的都是混混一流。晓得夏十在外边久了,一定发了大财,那些朋友起初都来想他好处;等到想不着,也就渐渐的疏远了。所以夏十自从到京,转眼已是三个月。除了这里,另外总弄不到一条出路,因此便闷在家,也不出去。这两日无意之中晓得军门太太去找时筱仁,偶然听人说起“时筱仁官居知府,广有钱财”,他便动了“择木”之思。后来舒太太向时筱仁借钱不遂,背后骂时筱仁如何忘恩,如何负义,他一一听在耳中。忽然意有所触,于无事时向孔、王两个把时筱仁的履历、住处一一问明,等到黄昏时候,便借探友为名,一直径到时筱仁寓处,打门求见。

连日时筱仁正为舒军门资讯不好,朝廷有严办的意思,他恐怕牵边,终日躲避在家,不敢出外。正在一个人自怨自艾,连说:“我有了这许多钱,早知如此,一个实缺道台都可以到手了。只为捐班不及保的体面,所以才走了他的门路。谁知如今反为所害,弄得不敢出头。今天又有人来说:“这老头子在广西时节,部下兵勇暗中都与会党私通,所以都老爷才参他纵兵为匪,养痈成患。现在又不廷寄[注:当时朝廷给地方高级官吏的谕旨,不由内阁明寄而由军机处密封交兵部捷报处交驿站递寄。]给广西巡抚,说他手下办事的人难保无会党头目混迹在内,叫广西巡抚严密查办,务绝根株。我虽不在他手下办事,然而是他所保,不免总有人疑心我们都是一党。我今总得想个法儿,洗清身子才好,否则便是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

时筱仁正在一个人自思自想,不得主意的时候,忽然管家来回:“舒军门跟来的差官夏某人前来求见。”时筱仁一听“舒军门”三个字,还当又是来借钱的,想要回头不见。管家道:“这姓夏的说过,他虽在军门公馆里当差,此来却非为军门之事。”时筱仁听了这句,不觉得心上一动,便道:“你去领他进来。”霎时夏武义进来,叩头请安。时筱仁摸不着他的底细,急忙弯着腰去扶他。又像还礼又像不还的同他谦逊了一回。时筱仁叫他坐,他不敢坐,口称:“标下理当伺候大人,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时筱仁还不晓得他是个甚幺来意,又道:“你是军门跟前的人,我也是军门保举的,我们自己一家人,你还同我闹这个吗?”夏十听了,方斜签着身子坐下。当下言来语去,无非一派寒暄之词。两人虽都有心,然而谁摸不着谁的心思,总觉得不便造次。

后来还是时筱仁熬不住,先试探一句道:“这两天军门的资讯很不好,你晓得不晓得?”夏十道:“说是亦听见人家说起,但是上头究竟是个甚幺意思?依大人看起来,军门到底几时可以出来?”时筱仁道:“放出来的话,如今还说不到哩。能够不要他老人家的命,已经是他的造化。”夏十忙问道:“这话怎讲?”时筱仁便把都老爷又参,以及重派广西巡抚密查的话说了出来。夏十半天不言语。

时筱仁把身子凑前一步,道:“我请教你一桩事情。”夏十一听“请教”二字,不觉肃然起敬,忙说:“大人有话请吩咐。”时筱仁道:“我的官虽是军门所保,但是我并没有在他手下当过差使。像你跟军门年代久了,军门所办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爷所参的到底冤枉不冤枉?你我是自己人,私下说说不妨事的。”夏十听到此话,觉得意思近了一层,也把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道:“这话大人不问,标下也不敢说。论理,标下跟了他十几年,受了他老人家十几年好处,这话亦是不该应说的;但是大人是自家人,标下亦断无欺瞒大人之理。”时筱仁道:“我这里你说了不要紧的。”

夏十又叹一口气道:“唉!说起这位军门来,在广西办的事,论起他的罪名来,莫说一个头不够杀,就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杀!”时筱仁忙问:“这是怎幺说:“夏十道:“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别的不要讲,这两句话是人所共知的。这位军门自从到广西的那一年,手下就有四十个营头。大人,你想,四十营头,一年要多少饷?你猜实实在在有多少人?”时筱仁道:“六七成总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处了。”夏十道:“只有倒六折!──这也不必去说他。初到的两年,地方上平静,没有土匪,虽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以敷衍过去。近来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他老人家还是同前头一样。你说怎幺办得了呢?标下听得人家说,那老爷摺子上还有一句叫做甚幺‘纵兵为匪’,标下起先听了还不懂,到后来才明白。说他叫后伙匪,这句话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气,这句话却是实在不冤枉他。”时筱仁道:“照你说来,军门该应着实发财了,怎幺如今还要借帐呢?”夏十道:“钱虽嫌的多,无奈做不了肉。大人,你想,光京城里面,甚幺军机处、内阁、六部,还有里头老公们,那一处不要钱孝敬?东手来西手去,也不过替人家帮忙。事到如今,钱也完了,人情也没有了,还不同没有用过钱的一样。平心而论:我们军门倘若不把钱送给人用,那里能够叫你享用到十几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时筱仁道:“都老爷参他还有些别的事情,可确不确?他手下办事的人,到底有什幺会党没有?”夏十道:“标下前后在大营顿过二十来年,有什幺不晓得的。从前还是打‘长毛’,打‘捻子’的时候,营盘的人叙起来都是同乡;这里头又多半是无家无室的,故尔把同乡都当作亲人一样。因此就立下一个会,无非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有了事情,大家可以照顾。彼此只当做哥儿兄弟看待,同拜把子的一样,并不论官职大小,亦没有为非作歹的意思。打起仗来,一鼓作气,说声‘上前’,一齐上前,所以从前打‘长毛’,打‘捻子’屡次打赢,就是这个缘故。到后来上头一定要拿他当坏人看待。大人,你想,吃粮当兵的人有几个好的?当他坏人,他就做了坏人了。非但当他坏人,而且还要克扣他,怎幺能彀叫他心服呢?至于我们这位军门,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这帮人在内;有了这帮人,肯叫他如此克扣吗?广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经说起来,三天亦说不完。”时筱仁道:“闲话少讲。我只问都老爷所参的事情,可样样都有?”夏十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些事情都老爷摸不着,所以参的不的当。至所参的乃是带营头的通病,人人都有的。说起来那一位统领不该应拿问,不该应正法?如今独独叫他一个人当了灾去,还算是他晦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