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慈亲勖孝子(第3/4页)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幺说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过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她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至于她那个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她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幺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注:开支。]。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幺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幺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同姨太太说道:“那个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里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姨太太听了方才无话。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样子,不便说甚幺,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过去,却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幺样了?”汤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她发县。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幺说?据小的意思,还是早把她打发走的干净。”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说,六千数目总太大。”汤升道:“像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过的,听说化到头两万事情才了。”傅抚院听说,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透个风给他,把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的清名。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个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断断不可!”汤升听了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他肯出这笔银子。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注: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说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过,是个甚幺缘故?”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