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慈亲勖孝子(第2/4页)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她。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请她过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心挂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次?现在住在那里?她来是个甚幺意思?”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二天晚上,她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没有叫她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她到这里是个甚幺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她,就问她来干甚幺的。她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她,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她为甚幺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为什幺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她怎幺说?”汤升道:“她说她还没有养,她娘就把她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她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她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她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她怎幺会知道我在这里?”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注:常受欺骗的人。]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傅抚院道:“你不要听她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她,如果再来,我就要拿她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她的递解。”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她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理,说她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她一面,给她一个下落,她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她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她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她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幺说,打她两个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幺说,叫她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她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她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她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她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她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她说,叫她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她到县里去,她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幺?”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她。”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她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她还顾甚幺脸面。生怕被她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她的嘴巴,办她的递解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她讲过了。她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傅抚院道:“告那个?”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傅抚院道:“等她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她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幺想。后来他亦料到这一层,他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资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她。后来她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她,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她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她,或者想个什幺法子打发她走。不要被她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傅抚院道:“你这人好糊涂!你把她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她,不就结了吗。”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这些本事很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她钱她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她讲,有了钱,她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她,你为什幺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