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2/5页)

三人之中,别人犹可,只有文七爷见了统领,听了隔壁间话,知道统领是指桑骂槐,已经受了一肚皮的气。刚才统领出来,又一直没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上没有地方出气,齐巧一个贴身的小二爷,一向是寸步不离的,这会子因见主人到大船上禀见统领,约摸一时不得回来,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谁知文七爷回来,叫他不到,生气骂船家。幸亏玉仙出来张罗了半天,方才把气平下。一霎小二爷回来了,文七爷不免把他叫上来教训几句。偏偏这小二爷不服教训,噘着张嘴,在中舱里叽哩咕噜的说闲话,齐巧又被文七爷听见。本来不动气的了,因此又动了气,骂小二爷道:“我老爷到省才几年,倒抓过五回印把子,甚幺好缺都做过,甚幺好差都当过,就是参了官不准我做,也未必就会把我饿死。现在看了上司的脸嘴还不算,还要看奴才的脸嘴!我老爷也太好说话了!”骂着,就立刻逼他打铺盖,叫他搭船回省去。别位二爷齐来劝这小二爷道:“老爷待你是与我们不同的,你怎幺好撇了他走呢?我们带你到老爷跟前下个礼,服个软,把气一平,就无话说了。”小二爷道:“他要我,他自然要来找我的,我不去!”说着,躲在后梢头去了。这里文七爷动了半天的气,好容易又被玉仙劝住。

如是晓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刚正靠定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几十里路了。下来的人都说:“没有甚幺土匪。有天半夜里,不晓得那里来的强盗,明火执仗,一连抢了两家当铺,一家钱庄,因此闭了城门,挨家搜捕。”其实闭了一天一夜的城,一个小毛贼也没有捉到,倒生出无数谣言。官府愈觉害怕,他们谣言愈觉造得凶。还说甚幺“这回抢当铺、钱庄的人,并不是甚幺寻常小强盗,是城外一座山里的大王出来借粮的,所以只抢东西不伤人。这大王现在有了粮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听了这个诳报,居然信以为真,雪片文书到省告急。所以省里大宪特地派了防营统领胡大人,率领大小三军,随带员弁前来剿捕。

从杭州到严州,不过只有两天多路,倒被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还没有到。虽说是水浅沙涨,行走烦难,究竟这两程还有潮水,无论如何,总不会耽搁至如许之久。其中恰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几只船上的“招牌主”,一个个都抓住了好户头,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摆台把酒,他们就多寻两个钱;倘若早到地头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们就少赚两个钱。如今头一个胡统领就不用说,龙珠本是旧交,虽不便公然摆酒,他早同王师爷等说过:“等我们得胜回来,原坐这只船进省。那时候必须脱略一切,免去仪注,与诸公痛饮一番。”这几天龙珠身上,明的虽没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个文七爷,比统领还阔:他这趟出来,却是从家里带钱来用,并不是克扣军饷。一赏玉仙就是一对金镯子;一开开箱子,就是四匹衣料;连着赵不了赵师爷的新相好兰仙,赵不了还没有给他什幺,文七爷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顺手给了他两件。这种阔老,怎幺叫人不巴结呢。第三个是兰仙同赵不了要好。虽然赵不了拿不出甚幺,总得想他两个;做妓女的人,好歹总没有脱空的。第四个周老爷,他这船上一位王师爷,一位黄老爷,都是绝欲多年的,剩得个周老爷。碰着吃酒,他却总带招弟,一直不曾跳过槽。小虽小,也是生意。还有大人跟前的几位大爷、二爷同着营官老爷,晚上停了船,同到后梢头坐坐,呼两筒鸦片烟,还要摸索摸索。大爷、二爷白叨了光,营官老爷有回把不免破费几块。他们有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也决计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里。所以两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还不曾走到。

单说赵不了自从上船兰仙送燕菜给他吃过之后,两个人就从此要好起来。赵不了又摆了一台酒,替他做了一了面子,又把裤腰带上常常挂着的,祖传下来的一块汉玉件头解了下来,送给兰仙。兰仙嫌他像块石头似的,不要,赵不了只得自己拿回,仍旧拴在裤腰带上。一时面子上落不下,就说:“现在路上没有好东西给你。将来回省之后,一定打付金镯子送你,几百块钱算不了甚幺。”“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浅,听了他话,当他是真正好户头了,就是一天不晓得兰仙给了他些什幺利益,害得他越发五体投地,竟把兰仙当作了生平第一个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还要打第二。兰仙问他要五十块洋钱,他自己没有,这几天看见文七爷用的钱像水淌,晓得他有钱,想问他借,怕他见笑。后来被兰仙催不过了,只好硬硬头皮,老老脸皮,同文七爷商量。不料文七爷一口答应,立刻开开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钱,分了一半给他。赵不了看着眼热,心上懊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向他借一百,也是一借,如今只有五十,统通被兰仙拿了去,我还是没有。”一面想的时候,文七爷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块洋钱包好,仍旧锁入枕箱去了。赵不了不好再说别的,谢了一声,两只手捧了出来。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到了兰仙手里了。

这日饭后,太阳还很高的,船家已经拢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十里了。问他“为甚幺不走”,回道:“大船上统领吩咐过:‘明天交立冬节,是要取个吉利的。’所以吩咐今日停船。明天饭后,等到未正二刻,交过了节气,然后动身,一直顶码头。”别人听了还可,只有一个赵不了喜欢的了不得。因为在船上同兰仙热闹惯了,一时一刻也拆不开,恐怕早到码头一天,他二人早分离一天。如今得了这个信,先赶进舱来告诉文七爷。文七爷知道他腰包里有了五十块洋钱了,便敲他吃酒。赵不了愣了一楞。兰仙已经替他交代下去了,还说:“明天上了岸,大人们一齐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万不可少的。”

文七爷自从那天听了统领的说话,一直也没有再到统领坐的船上禀安,心上想:“横竖事已如此,也不想他甚幺好处,我且乐我的再说。”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赵师爷的酒吃过之后,再替我预备一桌饭。”玉仙答应着。他又去约了那船上的王、黄、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统带,什幺赵大人、鲁总爷,又约了两位,连自己同着赵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当下王、黄二位答应说来,只有周老爷忽然胆小起来,说:“恐怕统领晓得说话。”赵、鲁二位也再三推辞。文七爷道:“这里头的事情,难道你们诸位还不晓得?统领那天生气,并不是为着我摆酒生气,为的是我带了龙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所以生气。我今天不叫龙珠的局,那就一定没事的了。况且统领还说过到了严州,打退了土匪,还要自己摆酒同大家痛饮一番。这是你们诸公亲耳听见的。他做大人的好摆得酒,怎幺能够禁止我们呢。又况且严州并没有甚幺土匪,这趟还怕不是白走。我们也不望甚幺保举,他也不好说我们什幺不是。等摆好台面,叫船家把船开远些,叫他听不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