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6页)

在那边,不算太遥远的浙东的水乡,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双儿女几乎在同一阵枪声中倒下了。刚刚从四明山下来的杭忆和楚卿带着他们的游击队,与日军几乎对峙了一天,向晚时分,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到他们的身边,他们的同志得以安全地脱险了。

现在,浙北一带,无论敌人,还是老百姓,都知道杭忆部队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楚卿脱险回来的第一天,就在棋盘山见到了杭忆。然后,由杭忆亲自护送了上四明山。七个月之后,楚卿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此时,作为父亲的杭忆,正在平原上作战。他连一次也没有见过孩子呢,年轻的夫妻却在这次遭遇战中身陷重围。

杭忆本来是可以完全避免这种结局的。他们遭到袭击的时候,受伤的只有楚卿一个人,是他亲自背着转移的。楚卿伤得很重,她趴在杭忆的背上,也许比杭忆更能看到眼前的局面,喘息着就叫杭忆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轻声急促地说:“你带着队伍撤,我在这里掩护你们。”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天的早晨,茶蓬在早晨的露水中亮晶晶地摇曳着。楚卿的面色苍白,就像淡蓝的天空上丝絮一般的若有若无的云片。血正从她的嘴里不时地涌出来,杭忆摘下了几片秋茶芽,使劲地揉着,然后它们带着露水,就含进了楚卿的带血的口中。也许情急中的杭忆以为用茶可以来止血吧。楚卿无力地含着它们,苍白的嘴唇就被茶汁染成了浅绿色。然后,她说:“快走吧,别管我了。”

杭忆一边给她擦着流到面颊的下巴上的血,一边说:“为什么要我先走,就因为你是共产党的人,牺牲必须在前。别忘了现在我也是了,现在我得和你生死在一起了。”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话依然轻松俏皮。他数了数自己枪中的子弹,便命令他的部下从他们身边离开。

楚卿发怒了,无力地用手扒着黄土,说:“……服从命令,你快走吧……”

杭忆一边整理着身边的子弹,一边观察着敌情。再低首看楚卿时,发了一下怔,突然一把抱住了楚卿,一大股空气塞住了他的喉口,有一个锥子一般的东西猛烈地扎进了他的胸膛——他知道楚卿真的是要死了……楚卿已经没有力气和杭忆吵架了,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把我留下……孩子需要爸爸……”

通过茶蓬朝山坡下望去,敌人正在搜索。杭忆贴着楚卿的脸说:“孩子已经交给茶女,现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正说到这里,那边山下,传来一声枪响,空气就仿佛被这一枪吓呆了,凝固在了山坡上。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风中颤抖的茶叶枝儿也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杭忆观察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就轻轻地躺了下来,抱住楚卿,说:“我们两人说好了一起上路的,我可不让你一个人走。”

楚卿的脸上,不再有刚才的愤怒了。她的面容,变得非常平静。她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以免血从身上嘴上涌出来。她问:“同志们都转移了吗?”

“转移了!”

“你真不听话啊……”楚卿叹息着。

杭忆紧紧地盯着楚卿的眼睛,他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也许他回想的正是他的诗——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是望着楚卿宣誓一般地说:“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看着楚卿灰色的眼睛迷离黯淡下去,仿佛连眼前的他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女的羞涩,她断断续续地说:“忆儿,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也是真的爱你啊……”他觉得他说的话就像没说一样,他禁不住呻吟起来:“楚卿啊……楚卿啊……”

“你像我……死去的那……个亲人,你……长得太像他了……他和……你-……样,会吹口琴……我一直想,如果你上了山……你就和他……一模一样了,他……就重新……活过来了……原谅我说这些……”

杭忆把头埋在楚卿带血的胸膛上,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世界依旧屏息静气,他听见楚卿胸腔里发出的漏风似的声音——她要死了,她正在死去,我的爱人,她正在死去……山下茶蓬中,开始有了人搜索的动静,敌人上来了。杭忆感觉到楚卿的喘息声越来越轻,终于无声无息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长吐了一口气,把楚卿放平在茶蓬下的黄土地上。他的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其中有一粒是为楚卿准备着的,现在不需要的了。他屏着气,从茶蓬的根部的缝隙中往下看,他看到了一双穿着皮靴的脚。他屏了一下气,突然就跳了起来,朝那名伪军放了一枪,那人倒下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

后面的队伍连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动弹。最后发现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冲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山头的茶蓬中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具是那名伪军,另两具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扑在女的身上,血正从他的太阳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睁开着,神色非常安详。一阵秋风吹过,满山的茶蓬叶子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吹落的几片,就盖在了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上了……而现在已是夜里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灿烂,河水闪闪如碎银,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两岸的茶园此起彼伏,散发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当敌人认出茶坡上的那对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忆和楚卿时,他们已经没法照他们事先宣扬的那样加害他们了。他们只得把这对死去的平原的儿女放在一块门板上,顺水而下,他们说这就是示众——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河水却并没有鸣咽,她温柔地托着她的儿女,静悄悄地流着。星群又从天而降,簇拥着这一对飘摇的灵魂。护佑着他们,路过小石桥,路过茅草房,路过那一个个的复仇的村庄。两岸的灌木丛中有夜驾在歌唱。再过去,伸展着的丘陵和田野间,一队队同样矫健而年轻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龙活虎地跳跃着——天就要亮了……也许,就在这同一个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终于推门走进叶子的房间。而此时的叶子已经读完了信,正开始在灯下洗脚。

嘉和喜欢她的清洁;喜欢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来临前的那种依旧如常的沉着的、美好的、整洁的容颜;喜欢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和脚。嘉和知道,他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们将一起去死,他们依然会在今天晚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嘉和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这个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爱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隐秘的快乐,还有那种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满足,还有那种在无边的地狱般的绝望中的希望的星光——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了半浸在温D水中的叶子的那双秀脚,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星烛光,照得房间里人影儿摇摇曳曳,如梦如痴……我的爱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块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欢你穿的和服发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嘉和脱了自己的鞋,坐在叶子的对面,把脚也同样浸到了脚盆中,两只又长又薄的脚板夹住叶子的小小的脚……桌上的烛光闪闪烁烁,照着了那只被锯好了的兔毫盏的侧面。碗口在黑暗中就显得很深,上面却放着一个小白瓷人儿,闪闪地发着银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儿。瓷人儿背上穿着根绳子,嘉和就轻轻地把它套在了叶子颈上。这正是祖上传下的那只茶神陆鸿渐,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现在又回到地面来陪杭家的落难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种最喜欢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欢那个足够让我终生去爱的天长地久的女人:喜欢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年老时的眼角的皱纹;我喜欢她从前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我的……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我就会——”嘉和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他的心情,就开始激动,紧紧地搂住坐在他对面的叶子,说:“我就会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