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小掘一郎是在收到了国内来信,告知医学博士诸同存在中国国内搜集到了陆羽《茶经》的二十三种版本,特别是两年前在陆羽故乡天门收集到《湖北竟陵西塔寺刊本》之后,突然又产生了迫不及待地想上径山的念头。然后,他就想到了依然居住在羊坝头的忘忧茶庄主人杭嘉和。

根据国内茶道中人来信的告知,诸冈存博士是于昭和十五年七月到中国的。那本西塔寺刊本,还是民国二十二年时由西塔寺住持僧新明禅师书跋重刻,以后,才由那个名叫胡雁桥的天门县长亲自送给请同存氏的。

听说回国之后,诸同存就于昭和十六年开始撰写《茶经评释》。

小掘一郎私下里还是羡慕这个叫诸同存的博士。当他们作为帝国的军人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这家伙竟然钻着战争的空子,跑到中国来研究他的茶道。其实,寻访陆羽故地这个念头,小掘一郎在战争来临之时,并不是没有产生过。他千方百计地来到了中国的杭州,不是没有许多个人目的的。

他热爱日本茶道,从血液里热爱。但和许多人在茶的袅袅香气间修炼正果、渴望得到更高的境界不一样,小掘在茶道中得到的仅仅是慰藉。他的近乎于疯狂焦灼的撕破裂开的灵魂,只有在这样的片刻,才能得到瞬间的清凉。

即便是在以“和、清、静、寂”为宗旨的日本茶道精神笼罩下,小掘一郎依然有着自己的强烈的好胜心。在得知诸冈存的研究成果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本土的陆羽研究,特别是在《茶经》的版本学研究方面是走在前面的。诸同存的消息使他明白了他在茶中的位置。他突然发现了,即使在本土,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渴望上战场的。在茶界学界,还会有诸冈存这样的人。

也许是机遇不好,他比十二世纪镰仓时代的莱西禅师差远了。荣西禅师在异国的土地上遇到了本土的重源禅师,他们可以同登天台山的万年寺,他们可以纵谈陆羽的《茶经》,并对这里的罗汉供茶作详细记录。而在荣西禅师再度来华之后,回国时不但在宁波天童寺领走了佛衣和祖印,还带回了陆羽的《茶经》手抄本.说起来,这还是陆羽《茶经》第一次传之日本呢。而他小掘一郎,甚至没有可能去一趟天台山国清寺。宁波倒是去过的了,但那是作为宁绍战役的一名参战的军人上前线拼杀而去的。他甚至记不得在那场战役中,他有没有闲心喝上一杯茶了。

此时,已经是1943年的秋天了,战争依旧在中国土地上进行,持续时间之长,超过了许多人的想像,也超过了他小掘一郎的想像。其间他回过几次国,也曾经到过浙西等战场,但不久又回到了杭州。这里的湖光山色,令他心烦意乱,曾几次下决心想永远地离开它,又总觉得还有一些后事没有料理好。直到听到诸冈存的消息,他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又喝茶又打仗的了。这种隐秘的希望两全其美的念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梦。中国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小掘一郎已经过了四十,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惑。悟出了这一关,他倒反而轻松了,一边套上了中式长衫,一边叫来翻译杭嘉乔。杭嘉乔瘦得简直就如一具行尸走向,歪歪斜斜地过来,喘着气问太君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办。小崛看着他。说不上是鄙视还是同情,问道:“我去了一趟浙西,怎么你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失眠,吃不下饭,别的倒没有什么。”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小掘不知不觉地念起了荣西的《吃茶养生记》开篇之语,“嘉乔君吃不下饭,多喝一点乌龙茶如何?”

员乔看着小崛一郎的这一身中国打扮,一边自嘲地说:“茶这个东西,茶圣说,精行俭德之人,为饮最宜。像我这样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天打五雷轰的人,。什么灵丹妙药怕也是没有用的了。”

“此话怎讲?”小掘一郎沉下脸来。他一直就不大相信杭嘉乔的病,总以为其中有诈,有事没事地就抓住他不放.况且近日他发现,奴颜如嘉乔这样的人,对他也有些不那么恭敬了。

嘉乔想了想,才说:“不知太君夜里做不做梦?近日,我常常梦到那沈绿爱从大缸里升起来,张着嘴咬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冤死鬼来索命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时,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似的、这神情倒叫小掘佩服起来。小掘便说:“把梦境就作为梦境吧,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坏。不像是一个被索命的人啊。”

“那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连我爹都对我那么直说了,他说:嘉乔啊,赎罪吧……”

小脑抖了抖长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嘉乔君,军部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我要上前线去了。”

“不回杭州了?”嘉乔吃惊地问。一小掘摇摇头,说:“准备战死在沙场了。”一嘉乔看出了小脑一郎说话神情里的矫情。他越来越了解这个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家伙,这个不肯说真话的日本佬.这个来历不明的杂种。可是他也已经学会了装腔作势,便作大惊小怪状,说:“小掘太君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了?本土不是还有你的女儿等着你凯旋吗?”

小掘盯着嘉乔,想,真是不要脸,嘴里却说:“真是多愁的支那人。你还是给我去一趟羊坝头吧。”

见嘉乔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才说:“我要他亲自陪我上一趟径山。”

“太君一定要上径山,我还是可以陪你走一趟的啊。”

小掘一郎从上到下地看了看嘉乔,说:“你怕他不肯跟我上山?”

嘉乔不吭声,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你就跟他说,径山,原本是我定了和他的女儿杭盼一起上的,既然他把他的女儿藏到了梅家坞,就让她父亲代了女儿跑一趟吧。”

嘉乔吃惊地问:“什么,盼儿没有去美国?”

小掘一郎冷笑起来,说:“你们杭家人是不是都忘了我小掘一郎是干什么出身的!”

“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们早就不把你当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说,他不想再给这个人留什么面子了。

嘉乔来到羊坝头的这五进破大院子的时候,没有从前门进去,他不愿意见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绿爱的气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进这个门,可是他又不得不来。他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还能弥补一些什么。他全身的骨头并非一天到晚地痛,这是一种令人溪跷的病,让他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他并不像说的那样,对死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口口声声地说他要死了,实际上是口口声声说他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