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4页)

“可惜那小姐到底还是没有能够逃出我们的手掌啊。”

“鹿死谁手,要看最后的结局。”

“那小姐说到死倒也坦然,但我们不会让你们这样死的。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们支那人就这样去死的。喂,你们说是不是?”小掘一郎就对着那些穿白大褂的日军军医们说,他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早在两年前的1940年10月至11月,日军就对浙江进行了细菌战。他们分别在宁波、杨州和金华用飞机投放了许多鼠疫病菌,两年之后的浙赣战役中,日军的731细菌部队部队长石井又亲率远征队从哈尔滨来到这里的征州城,再一次对这里的军民投放了鼠疫、霍乱、伤寒和炭疽热等细菌。楚卿所关押的战俘营中,就有三千战俘成了细菌战的牺牲者,楚卿也包括在了其中。日军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三千多个特制的烧饼,并用药针在烧饼中注入了细菌,然后,再把这些烧饼分发给了这三千战俘,同时释放了他们,让他们作为带菌者,再把细菌传染到民间去。

楚卿也分到了一个这样的烧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小掘一郎派来的人带走。他们专门给她检查了一次身体,然后,便又被带去见小掘了。

这一次,小掘是在机场的边门上见楚卿的。七月的骄阳虽然已经开始下山,但浙西大地依然被烤得如火烫。机场周围被挖得横七竖八,沟壕中的死水掺和着血水,散发着阵阵臭气。小掘一郎却穿着整齐,一身军装,见着楚卿,笑笑说:“怎么样,那小姐,我们还是言而有信的吧。我不是说过了吗,不会让你们这些支那人就这么死去的。我们不是把你们都放了吗?”

他手里拿着的马鞭就指了指那边不远处,机场的大门口,中国战俘们正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朝机场外的旷野走去。

楚卿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很久,才说:“这样的自由,还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的呢。”

小掘睁大了眼睛,赞叹着说:“凡和杭家人打交道的女子,从来就是聪明过人,你也不例外。我们当然不会白白地放过你们。你还没有吃那个烧饼吧,我希望我能在你没有吃那个烧饼之前把你叫出来,你吃了吗?”

楚卿摇摇头,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为什么把这样的罪恶泄露给了我,不怕战后有一天,我作为证人到军事法庭去告你们吗?”

小掘大笑起来,说:“那小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特意救你,你只是碰巧没有吃下那块有细菌的烧饼罢了。这是你的幸运,和我无关。”

“那你和我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小掘一郎看着远山,一只手无聊地用皮鞭甩打着地面,一蓬蓬的灰尘就扬了起来。一会儿,他突然轻声地说:“我只是厌倦了这场战争……厌倦了。”

楚卿看着远方,她还是不能够明白,这个她并不熟悉的日本军人特务,为什么要对她——他的敌人说这样一些话。住在杭家的日子里,她曾经模模糊糊地听到过一些有关这个人的出身,但他们并不开诚布公地对她说这些。他nJ杭家人,对小掘这样一个恶魔,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保留。

黄昏降临,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味,群山开始变暗了。天空失去白日的光泽,惨白和紫红混和成庄严的深灰,原野便在暮色中辽阔起来。远山在天边折划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浓线,上面是不可捉摸的耀眼的白光,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那些三三两两走向大山的人们的背影,那些注定要去赴死的活着的亡灵的背影,在地平线上跌跌撞撞地远去,有的在尚未融入郁黑狰狞的山峦之时,就已消失在大地上;有的蠕动着,在几乎消失时重又出现,终于投入大山的怀抱。楚卿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她觉得,她必定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消失在这样的大地和群山之中,也许就是她的归宿了。

小掘指着其中的一座山说:“看到了吗……烂柯山。那是有关大虚无的故事啊,竟然就来自于这块土地,你听过这个迷人的传说吗?”

楚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关心任何有关虚无的故事,不管它来自于哪块土地。”

“可是我要说,虚无是在任何信仰之上的东西哪。一个樵夫进了山,见一对仙人下棋,他放下手里的斧头,不过看了一局,再回头望,斧头的柄已经烂光了。回到山下的家中,谁也不认识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你看,时光就有这样的力量,时光的力量比战争的力量大多了。无论是我们大和民族战胜你们支那人,还是有一天你{(支那人重新赶走我们日本人。在时光面前不都是渺小的、无意义的吗?……我对这场战争已经厌倦了……”

“你的厌倦,是在这里产生的,在中国产生的。难道不是一种必将失败的预感使你觉得虚无吗?”楚卿尖刻地说。

小掘一郎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楚卿,说:“有信仰的人总像一个传教士,到处散发自己的福音,甚至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他们也不放过这种机会。不过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再动杀机。楚卿小姐,我该祝贺你——也许你自己也未必清楚吧,你已经怀孕了。”

楚卿低下了头,她好像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动也不动。

“你不感到吃惊吗?”

“我吃惊——因为这消息竟然是你告诉我的。”

暮色越来越浓了,夜几乎就在刹那间跃入,小崛的脸也几乎看不清楚了,楚卿只听到了他的马鞭敲打在空气中的不耐烦的声音——“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既不是厌倦了战争放了你,也不是因为怀孕放了你。我放了你,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楚卿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你现在还没改变主意,那我就走了……”“走吧,走吧,你们这些该死的支那人,我讨厌看到你们的脸。到棋盘山顶去找你们的那一群吧,也许你的男人就在里面。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你们鬼鬼祟祟地出没在这些山间,别以为我不知道石u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小掘恶毒而依旧厌烦地挥挥手,说,“现在我祝你走运,比那些注定要死的人走运,祝你不死,战后的某一天到军事法庭上去控告我们,我会在那里缺席受审的,再见……”

他拖着马鞭,慢吞吞地走了,在暮色中,果然就像是一个正上法庭的受审者了……《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