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4页)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杭州,羊坝头,忘忧茶庄,鸡笼山祖坟……他把脸埋到大白茶树的枝叶丛中去了,于是便听到了树下的哭声——那是越儿,他在哭他和埃特之间的短暂的被战争阻隔的友谊。大白茶树的叶子也被泪水打湿了,它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树上树下,两个中国孩子都在哭泣:一个在哭异国的盟军将士,而另一个则在哭他的母亲——现在他彻底明白,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杭忆对浙西行署的人说他有急事,并非推托,他急急地往回赶,眼前时不时地就掠过楚卿生气的面容。

杭忆越和楚卿交往,越爱楚卿,就越觉得楚卿这个人,有时真正是不可理喻。比如这一次送埃特到西天目去,对杭忆来说,实在是并没有什么山头之分的。埃特既然落在了东天目,自然是送到西天目去最方便。杭忆的水上游击队常在湖州、安吉这一带活动,把护送埃特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巧楚卿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了他的身边。杭忆一见到楚卿就浑身激动。他文质彬彬地把楚卿让进里屋,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就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拿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楚卿气得一边捶他一边喘着气说:“你放开,你放开我,你这坏蛋……”

杭忆拥抱着她说:“我才不放开呢,我一放开你又得给我说上半天道理,你那些道理我不听心里也明白,不用你一遍两遍来教..…色”

楚卿瘦削,而杭忆这几年却飞快地长成了一个宽肩膀的强悍的小伙子。他精力充沛,敢想敢干,说到做到,每次见到楚卿,眼里就冒出狼一样的神情。正如他曾经对杭汉说过的那样,他爱楚卿,爱得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他从来也不放过楚卿任何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他总能找到机会,与楚卿大做其爱。而每一次也总都是从楚卿的拼命反抗开始而到温柔接受结束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热烈的温存缠绵之后,便是突然而来的不可遏止的伤感,楚卿便总会斜倚在什么地方,用手一边持着杭忆的长长的顾不上理的头发,叹息地说着:“你啊,你啊,你啊,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走吧……”

而杭忆在这样的时候,也总是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头斜靠在楚卿的大腿上,一边取出他的口琴来,磨蹭着楚卿的脸,问:“喂,你想听我吹个什么?”

楚卿的头发都被杭忆摇曳下来了,披得一脸,就像西湖边的垂柳。此时她哈气如兰,往往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掠,头一仰,说:“随便……”

杭忆最喜欢看她这时候头一仰的滞洒动作。在杭忆看来,楚卿的每一笑每一还都是大有深意的,他不能够全部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又为自己不能全部拥有而忧伤。“随便……”他长叹一口气,就开始吹起了她心爱的曲子《苏武牧羊》。他们常常在《苏武牧羊》中默默地分手,彼此知道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可这一次他们的吵架声终于压倒了《苏武牧羊》。楚卿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斜倚在什么地方,杭忆也没有了可以依偎的女人的大腿。楚卿在一阵热烈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指着抗忆说:“听说你要上西天目?”

“是啊,我还从来也没有去过西天目呢!看样子是要为那个美国佬走上一趟了。”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四明山去,我早就想和你一起去四明山了,我们四明山上也救下了几个美国飞行员。我有一条秘密通道,保证你们一路上安全到达。”

杭忆觉得好笑,说:“怎么,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上了西天目就下不来了?我只是顺便去护送一个美国人而已,我可不是把我自己送到什么山门上去。”

楚卿生气地说:“你晓得西天目是什么地方?他OJ一直在争取你,你要是不听他们的,万一他们把你扣下来怎么办?”

杭忆刮了一下楚卿的鼻子,说:“瞧你说的什么,你们也不是一直在争取我吗?万一我不听你们的,你们把我扣下来怎么办?”

“不许你污蔑我们!”楚卿厉声喝道。杭忆知道,现在,他们的舌枪唇战又要开始了。

杭忆从来也不反对楚卿的任何抗日主张,他不是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自己。任何纪律的约束都能把他给憋死,尤其是来自于楚卿给他的纪律约束。一个女人,代表了一个组织来收编他,他想起来就不能接受。也许他还害怕因此而失去了楚卿。在他看来,与他温存的楚卿和那个要领导他的楚卿根本就是两个女人。他越迷恋那个神秘性感的女气十足的楚卿,就越不能接受那个庄严神圣的总给他讲大道理的铁血女人楚卿——他们一直在控制和反控制中紧张地相爱着。

楚卿从一开始不把这杭氏家族的后人当回事,到认起真来发起狠来对付这茶人后代,说明她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吧。也许换一个人来与杭忆打交道,杭忆早就战斗在四明山上了。可是楚卿不——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女人的颐指气使的意气带进了她与杭忆的关系之中。每当杭忆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油腔滑调的滞洒与她对话时,她就气得眼冒金星。她以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也就随着她的大发雷霆而烟消云散。她会跺着脚喝道:“杭忆,你这天底下的头号糊涂虫、你会因为你的立场付代价的!”

杭忆就耸耸肩说:“我怎么了,我的好姐姐,我怎么啦又得罪了你?难道我当了汉奸,难道我成了怕死鬼,难道我成天琢磨着扩大自己的地盘,难道我发国难财了,我成亡国奴了?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一直在杀鬼子,杀汉奸,我一直在做一个中国人的英雄。你看,我甚至连一首诗也不写了,我的手上没有笔了,我拿它换了枪。可你还要我归到某一面大旗下来。你也是杭州人,你应该晓得我们抗家人的性情。辛亥革命,打倒你们祖宗的那一回,我爷爷本也可以是个元老的,可是他没像寄客爷爷那样活着。我们杭家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能要求我改变,明白吗?我的好楚卿,我最爱最爱的女人,你可不能要求我改变,我独往独来自由散漫惯了,你让我保留一点人的弱点吧。”

楚卿看着这个懒洋洋说着话的年轻人,愣了半天,才说:“你要明白,你如果不能和我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那么我们迟早有一天是会分手的。”

聪明过人的杭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楚卿,吻着她的脸说;“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们的组织绝对不会这么狭隘,绝对不会因为我没有上山就把我打人另册的。你以为我真是一个政治文盲,一个水大王,只晓得暗杀,其他什么也不懂。难道你没有跟我讲过贵党的种种抗日主张?难道我自己没有读过了解过贵党的种种精神?我晓得贵党是欣赏我的,不欣赏我的只是你。我的那队长哪,你这可就是假公济私了。我相信你们的组织并没有非要把我拉上山的企图。这个企图,也许仅仅来自于您楚卿女士吧。狠心的女人,你就这样对待我折磨我啊……”他哈哈哈地大笑着,突然脚上就被楚卿狠狠踢了一下,痛得他不得不一下子放开了她,抱着脚就在原地打转,“哎哟哎哟”地叫着,再也说不出那些油腔滑调的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