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孔庙里剑拔晋张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小崛一郎的到来有所缓解。王五权等人倒是如见了救星似的扑了上去,刚要说话,就被小掘拦住了。却见赵寄客握发如雪,长须过胸,堆在预下,恰如一只烈士暮年的老狮子,正守在大成殿门口,咆哮着:“我倒是要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哪一个乌龟王八蛋敢到此地来偷梁换柱!”

王五权看着小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赵四爷,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是奉命修理大成殿,是敬祖供祖,以圣人为先之举,赵四爷你真是误会我们了。”

赵寄客挥挥手说:“少在这里华瞒了,你们晓得什么是圣人!孔老二地下活转来看见你们这批乱臣贼子,眼睛都要瞎掉了呢!”

王五权不甘心,又说:“赵四爷你也不要如此强横霸道,好像天底下就您老一个人尊孔敬孔。倒退二十年,我记得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你也是数一数二挂头块牌子的。”

赵寄客一点也没有被他的话说倒,他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倒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杭州城里头块牌子要打倒孔家店的;再往后十年八载,若我赵寄客还活在世上,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的头块牌子还是我;哎——我就是不前不后的现在,偏偏要做一个孔庙的守护神。我就是不准你们来动孔庙的一根毫毛,你怎么说?”

王五权气得面孔发青,对着小掘就叫冤:“太君,太君,你可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们没有执行你的命令,实在是这个人太难弄,碰又碰不得。”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小掘的耳边,“太君,前日清乡时被游击队打死的那几个贵国士兵,下葬时棺材板都寻不到。您也晓得,如今杭州城不比从前,那时城南柴垛桥大小材行二十多家,眼下浙东封锁了木材下运,城里头连烧饭的柴木头都困难,不要说棺木了。就看着这里的桶木还可为为国捐躯的皇军派点用场,这个赵寄客偏要拿性命来拼。您看看,您看看,都僵了三天了。那边皇军的遗体,听说,听说……”王五权看看小掘的脸色,没敢往下再说。小倔瞪了他一眼,他才说:“听说已经有些味儿了呢。”

小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知道,同是日军的军事特务机构,王五权投靠的却不是他的梅机关,而是日军在杭州的最高政治权力机关“杭州特务机关”。派系不同,自然便生出间隙。比如有关方面便已经对他与赵寄客的关系有了微言,以为若不是他小掘一郎的姑息,十个赵寄客也早就做了日军的刀下之鬼了。

小掘对拆孔庙大成殿梁木做棺材一事,的确也是不甚热心。他上一代的亲人之中,大多是从汉学的《论语》《孟子》《蒙求》开始启蒙的。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因此见了大成殿中的这部刻着“四书”“五经”的石经,他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他以为一旦大和民族征服了中国,中国的一切就成了日本的了,那么中国的孔子也不就是成了日本的孔子了?中国的孔庙不也就成了日本的孔庙了?至于死难兵士,一旦成为军人,便当以死为第一要义,死后尸骨何处不可抛,拘泥一副棺木,这哪里还有一点大和魂和武士道精神?这些话当然不能和王五权这样的小人说,等日本人有一天坐稳了中国的江山,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小掘一郎了解像王五权这样的人,远远超过了了解像赵寄客这样的人。赵寄客的目光使他感到了陌生。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嫌弃超过了愤怒。一时,某种恐慌袭了上来。他使了个眼色,王五权乖巧,立刻接了翎子,带着手下的一批人就退了下去。

小掘一郎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作了一个中国人的手揖,说:“今日清明,老先生何必动怒?大家都去扫墓了,你我也不妨随了大流,一起去祭奠一番,先生意下如何?”

赵寄客见那一群蟑螂灶瘪鸡总算走了,倒也松了口气,坐在大成殿的门槛上,说:“你我二人,如径渭分明,如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扫同祭一个人?我看你也还算是读过几本书,也还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强盗,怎么一与我较量,就总是说些最最愚蠢不过的呆话呢?”

小掘一郎愣了一下,低声说:“我在支那,果然连一个可以祭扫之人都不曾有过吗?”

赵寄客也愣了一下,然后一挥独臂:“自然是不曾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

两人就在大成殿的门槛前问住了。又过了一刻,小掘一郎面色恢复了正常,又笑容可掬地说道:“有一个人我道出名来,不怕你不去。”

赵寄客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说:“嗅,我倒是要听听,还有什么人竟然能让你我走到一起去为他掬一把英雄泪的了。”

小掘一郎吐出三个字来——苏曼殊。

这一下倒是真让小掘一郎给说准了。赵寄客想不到小掘竟然还会记得这样一个人,转念却又一想,小掘一郎记得西子湖畔竟还长眠着这么一个人,这倒也是最不奇怪的呢。他仰天长叹一声,说:“你怎么配去扫他的墓呢?你这样的东西,怎么还配提他的名字呢?”

赵寄客骂小掘“东西”,也没有激起小掘的怒火。他知道,无论赵寄客怎么骂他东西都不要紧,赵寄客还是被他请动了,他将和他一起去祭扫同一个人了。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小掘很喜欢孤山脚下据说还是孙中山先生特批的这座苏墓。他常常到这里来,这个身世与他极为相似的墓中人对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知道苏曼殊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倒是不少,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却并不多。诗僧苏曼殊本人也是这样一种奇妙文化的结合——父亲是中国的商人,母亲是日本的下女。原名玄被,小字三郎,十二岁看破红尘出家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其号曼殊。工诗善画,精通西文、梵文。及长,周游各地,广交朋友,入南社,写许多断肠文章,虽然守身不娶,其文却赢得多少红粉女儿泪。赵寄客当年与他交好,倒不全是因为那些《断鸿零雁记》和那些《天涯红泪记》,却是因为那场实实在在的辛亥革命。他曾和赵寄客一起参加过义勇队,寓居于白云庵时,有时一言不发,激昂起来,又每每与同居于庵中的赵寄客一起讨论革命,也是热泪谤沦不能自已的呢。死时才三十四岁,葬于孤山脚下。赵寄客作为杭州人,和柳亚子、陈去病等人,一起操办了那场葬礼,屈指算来,也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

赵寄客与小崛一郎虽然都与苏曼殊有缘,但一路而来,却一路无语。到了墓前,正是繁花似锦、波光如统之际,隔着里西湖望去,苏堤上的樱花也早已是朝生暮死地开放着与凋零着了。两人站着,谁也不说话。许久,还是小掘打破僵局,说:“苏曼殊这样一个人,死后埋在这里,倒也还算是死得其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