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5页)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为手续十分齐全,又有楚卿做着掩护,他们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种经历过生活的有着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还非常年轻,话也不多。罗力不能够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请上前线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告诉他,听说这位女子与杭忆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相通之处。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礼,还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本来就乔装成夫妻,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使他想起了当年的林生。当他向她提到了杭忆的时候,她的灰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她说:“是的,我们在一起战斗过。他现在很自由,不是吗?”

杭嘉平没有问她,在这里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他发现她不太愿意提及杭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发生在杭州城里的杭家大院中的人们的生离死别。因此,家中的破败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并没有使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经都听楚卿事先叙述过了,包括母亲和妹妹的死,包括儿子的被捕与突然的释放,甚至包括赵寄客的被软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回家来收拾旧山河。他依旧相信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相当危险,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即便是远道而归的游子,也没有破坏它的一贯的情感的节制。来开后门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大弟,抚着门,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我当是谁呢,那么晚了来敲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路上遇到巡逻队了吗?现在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

他不想让这盘螺助成为今晚的主题,摇摇手说:“唉,真是难为你了,还亲自下厨房。叫个下人,随便弄点吃吃就好了。”

叶子找来了几根牙签,用开水烫了,放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来,说:“当心,我不晓得刚才有没有炒过头。炒过头就啪不出来,用牙签帮帮忙。我记得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田螺肉,先在水里煮一下,把肉挑出来,然后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这牙签把肉一点点挑到螺软壳里去蒸。不过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发胃病。大哥,你们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东西放着,明天我会来收拾的。”

她一边往外走着,嘉平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明天叫他们下人再来收拾好了。”

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嘉和一边往床底下使劲地掏出了一小坛老酒,一边说:“来,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呢,启封吧。还有,你别再提下人的事情,我们早就没有下人了,从沦陷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一个下人了。小撮着是硬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也马上就要走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来,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