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汉想到了什么,只见杭汉重新蹲了下来,说:“还是让伯父陪你去吧,我刚去过那里。而且,我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不过我还不晓得你进出那里方不方便?你的各种证件齐全吗?楚卿说什么问题也没有。进出孔庙倒是不要鞠躬的,不过也难说。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儿,你怎么办呢?”

嘉平笑笑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给他钱,给他烟,或者给他酒。可是我不会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鞠躬的。”

杭汉仰起脸来,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来,儿子很谨慎,对他敬而远之。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也许,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他杭嘉平当作他的父亲了。

拿什么颜面去见妻儿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里就越犯嚼咕了。在欧亚大陆上来回奔跑的日子里,他见过许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谁有一个像嘉和这样的大哥、像叶子这样的夫人呢?他想像着回家之后的抱头痛哭,埋怨,眼泪,训斥,解释,也许还会有宽恕?只有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能有前提与大哥谈他们的关于民族存亡的大事,还有与叶子的未来……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里,都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值得信赖的男子,唯有在个人生活中,他无法把握自己。换言之,他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他命运中的那些巨大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有过许多与之交往的女性——无论是在与叶子结婚以后,还是和后来的妻子组成新家庭以来。他十分忠诚于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抱负,他也忠诚于朋友,忠诚于他的事业。但是,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忠诚于某一个女子——为此他曾吃过许多不必要的苦头。有时,他们心自问,自以为他杭嘉平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问题就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地向他射来,她们都是可爱的,具有灵性的,善良的,美丽的,忧伤而缠绵的。他不能不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女子面前败下阵来——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样,说到头来,他们到底还是本世纪初杭州城里头号多情种子杭天醉的儿子。

与父亲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为接受了先辈的教训,决不会为情所累。以往他总能做到适可而止,每当他发现一段情缘会妨碍他的浪迹他的抱负时,他就会效仿他的偶像赵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同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们都知道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并且,她们都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儿。即使是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忘记拿出那只锯好的兔毫盏,他对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细细描述那发生在中国江南美丽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儿女的青梅竹马的往事。对某些异国的姑娘,光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成语,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个晚上。他从来也没有对她们中的任何人撒过谎,他的撤退也总是颇具男子汉的风度,他给她们尽可能多的钱——因此,他不可能不永远是一个穷人。不,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要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叶子,组建新的家庭。他没有想过,但事情已经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突然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有教养的女子,有共同语言的共同事业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的新妻子。他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位高贵的女子的画室里,他甚至没好意思重提兔毫盏的故事。唉,怎么办呢?教堂的钟声响了,虽然他并不信教,但他还是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神色庄严,仿佛上帝正在分吃他们的喜糖。他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情爱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情爱是用来辅佐那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然而,情爱终于使他处于两难了。那就归结于战争吧,归结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吧。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为什么,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了:在重庆,并没有他的作为南洋巨商独女的画家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他依旧了然一身,四海为家——而遥远的中国江南,依旧有着他的永远在依门等待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