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4页)

杭嘉乔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可怜的姑娘,也就是可怜的中国姑娘——这句话是从杀人不眨眼的小掘之口说出来的吗?

小掘却脱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黑大学,盖在了盼儿身上,然后站起身,对身边的卫兵耳语了几句,杭嘉乔就对方西冷说:“皇军说了,先用他们的车把你们送回去。”

李飞黄听了,腰便塌了下去,忘形地“哎哎哎”,小掘却用刚才的目光盯住他,对杭嘉乔使了个眼色。嘉乔会意,皱着眉头说:“谁说让你走了,要你答什么应?”

李飞黄暖了声,眼看着方西冷母女二人上了日本佬的车,心火却冒了上来。那副文人的骨头也是在一堆软肉里硬撑了几撑,到底还是像把散架的破洋伞,没能够撑起来,只在心里波涛汹涌地骂道:“娘煞的,你这狗汉奸,狐假虎威,把我堂堂教授看成什么了?有一日落在我手中,我叫你——”

这么想着,却又碰到了小掘一郎的目光,一个眼神的回合也没能够打下来,他就如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垂下了眼帘。倒是小掘,冷笑一声,说:“李教授,我知道你是专门研究晚明史的,眼下,怕不是正在触景生情了吧?”

李飞黄头皮一硬,借着刚才那股火气尚未散尽,冲口而出道:“先生汉学根底着实不浅,所言极是。我刚才想的正是明朝一段轶事。嘉靖十二年,县令王铁令犯人小罪可有者,得杂植桃柳为赎,自是红翠烂盈,灿如锦带矣。”

“邓大变对得县税.尔等也皆县小罪可宕者了。不付种的却不再是桃柳,却是樱花了。李教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因此伤心不能自持了吧?”

李飞黄像是被人猛击一掌,大冷的天,背上就流下汗来,连忙抬头大声地说:“不不不,先生有所误解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去桃花种樱花,于我又有什么区分?况农业史上早有记载,世界各地,凡冬季不十分寒冷而又有足够冬寒之处,皆可栽培。比如美国就有大量的樱桃树,不过没有日本的美丽罢了。日本的樱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观赏樱花,为什么苏堤上就不能种呢?”

小掘倒是一时地被李飞黄东拉西扯的回答怔住了。李飞黄到底是教授,满腹的经纶,旁征博引,竟能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下子扯到《不列颠百科全书》,而且还能如此巧妙地恭维了樱花,为自己的行为又寻找到了理由。中国的文人,卑劣如小人者,也是有水平啊。

小掘就翻身上了马,指着李飞黄说:“我倒还想听一听李教授的高见呢。”

这样,小掘就骑在马上,让李飞黄在马下背着一把铲子,亦步亦随,竟从长堤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

嘉乔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说了许多的话,但主要还是说的他们脚下这条战马踏着的古堤。通过他们的交谈,嘉乔才知道,这六吊桥,一名映波,一名锁澜,一名望山,一名压堤,一名东浦,一名跨虹。从前他来来回回地在这堤上走,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些桥名。他在马上还看到了个子不高的李飞黄一跳一跳地走着,脸上一副教授的庄严,好像身边正围着一群奉辛学子。他时而侧身,时而倒行,他甚至背着铲子,还大声地诵起了苏东坡的诗章——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劳席卷苍烟空。直到苏堤北山口子上,他方与小城分手。小掘淡淡地朝他挥手,说:“李教授,你很有学问,皇军会考虑到你的长处的。”

李飞黄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倒退地向他们告别。一转身,他的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下去,肩膀一滑,那把铲子,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小掘看了看他的翻译官,却突然说:“现在,我对你的那个亲大哥的兴趣,可以说是更加浓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嫂子会嫁给现在的这样一个人?”

杭嘉乔知道,小掘不喜欢刚才的那个饶舌之人。总体来说,小掘是不喜欢比他懂得更多的人的,如果那个人又表现出卑微来的话,他就更不喜欢了。杭嘉乔自己也不喜欢这个人,毕竟,是这个人取代了他的大哥。他笑着问:“小掘太君,您看我从前嫂子的这位后任丈夫像什么啊?”

小掘认真地想了想,说:“汉语中,对这样的人有一个确切的评价——斯文走狗。”

他突然再一次爆发出大笑来:“对,对对,斯文走狗,只有你们支那人,才会出现斯文走狗,斯文走狗……”他不停地念着这个词儿,突然怔住,说:“可怜的姑娘……”

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思。

隔着外西湖,可以看见城里有浓烟骤起,是清河坊一带的方向。不久就看见一匹马从西岸桥那边翻了过来,吴有飞快地滚到了小掘和嘉乔身边,说:“杭家大院,被人放了火了——”

杭嘉乔眼睛一瞪,还没问话,吴有便接着说:“是、是、是你大哥杭嘉和放的火,是他放的火,是他把自己家点着了——”

杭嘉乔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还不给我去救火——”然后也顾不得身边的小掘,扬鞭策马,竟直奔杭州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