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昌升茶行老板吴升,现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正好遮住视线,两匹高头大马立在他的面前时,他便只看见那八条马腿了。

虽然如此,凭着眼睛的余光,他已经知道他那个汉奸干儿子把什么人带到他的吴山圆洞门来了。因此,昨天还有一双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个老眼昏花的人。他的笔挺的头颈,也仿佛老蔫了。他的撑着伞的手越举越低,嘉乔和他的皇军长官,看不到那张老脸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孙源兴伞铺的油皮纸伞,把这个老谋深算的中国老头暂时遮蔽了。

这种微妙的格局当然不会长久。杭嘉乔一发现养父吴升并没有那种要把雨伞收起来迎接人的热情,便立刻翻身下马,对父亲作了一躬,说:“爹,这是太君小掘一郎,是梅机关驻杭分机关的我的顶头上司。”

吴升这才把雨伞往后移了一移,那叫小掘一郎的日本军官的眼睛,便就和吴升的老眼作了一个最初的较量。小掘那副几乎眉心连在了一起的浓眉和眉下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使吴升心尖子猛烈地一抖——凭他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相面经验,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吴升知道,他没有能力和这双目光对峙,因此他立刻装聋作哑,把手罩在耳根上,大声叫道:“什么梅,梅菊花,吴山圆洞门没有梅菊花。”

杭嘉乔朝小掘摊了摊手,说:“老了,几年不见,老了。”

杭嘉乔不打算向父亲解释什么梅机关。这原本是日本大特务土肥原主持下的军事特务机关之一,代号却取得如中国文人情怀式的清丽——按地区分为梅、兰、竹、菊四个系统组织。江浙东南沿海一带,都是属梅机关管的,小掘一郎和嘉乔,都是梅机关特工人员。这种事情,杭嘉乔当然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毕竟还是姓杭的人,那种家族特有的敏感也一样遗传在他身上。他感觉出来,养父对他不像从前那么样钟爱了。

小掘一郎下了马,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点了点头,一口流利的汉语说;“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先生怎么不请我们喝茶啊?据我所知,客来敬茶一向是贵国迎宾的礼节呀!”

吴升这才恍然大悟,说着“请,请”,就把他ffl往里面带。在客厅里让他们坐下了,自己却站着,说:“乔儿,你看我人这两年老不死的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昨日我刚刚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我和你妈搬回去住了,这里留给你,也是物归原主。你亲妈临死前交待的大事,我也就了了。”说着,把那串已经磨得光光的吴山圆洞门的钥匙拎了起来,扔到嘉乔的手里。

嘉乔接了钥匙,脸就变了,说:“爹,谁让你搬的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住吴山回洞门了。拿回去,吴山圆洞门是你的了,你让谁住就让谁住。”他一下子就把钥匙又扔了回去。

“那你住哪里?”接了钥匙的吴升没忘记顶了他一句。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要住就住羊坝头。”

吴升想了想,把钥匙又退了回去,说:“阿乔,我看你还是住在这里,羊坝头那里先不要去动那个脑筋了。”说着去取热水壶,摇了摇,都是空的,使苦笑着说,“忙着搬家,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烧水。”

嘉乔问:“下人呢?”

“逃日本佬,逃得一个不剩了。”

嘉乔看看小掘,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带他的上司来,原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这下却出了个洋相,便站起来说:“算了,我们还有事,再说,我还想到羊坝头去看看。这两天正搜城呢,我不去打招呼不放心。那五进的大院子可是我的,烧了怎么办?”

谁知吴升又说:“阿乔,羊坝头暂时不要去算了。”

这下嘉乔真的觉得奇怪,他一直记得父亲提起个羊坝头,有多少咬牙切齿。吴升何等一个老奸巨猾之人,怎么能不知道嘉乔是怎么想的,心里却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日本佬都打进来了,我们自道伙里还打什么仗。真当是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这么想着,一肚皮的懊恼。人一动恼,气就粗了,吴升就摆起了老爷子架子,说:“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了嘛!人家羊坝头那边房子,现在有他们老大看着呢。”

杭嘉乔一听说是老大沈绿爱,就淡淡一笑,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谁去死时的那种绝然之笑。吴升便又说:“赵四爷赵寄客也在那里呢。有他在,谅他们日本兵也不敢轻易放火的。”

杭嘉乔听到赵寄客这个名字,突然想起来了,转过身便对小掘一郎说:“太君,你不是向我打听赵寄客这个人吗?咯,现在,他就在我们杭家大院子里。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见一见?”

小掘一郎一言不发地从刚刚坐下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掏出了放在左边口袋里的一只老式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就往外走去。

杭嘉乔一看这副架子,就知道他的这位皇军上司,是要去会一会杭州城里的大人物赵寄客了。

梅机关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在中国本土物色他们看中的官员,其中有三条标准:一是日本留学生,主张“日中亲善”的;二是日本洋行的买办,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三是中国的失意政客、官僚、军阀、退职的文武官员及隐居的林泉名宿。

照杭嘉乔想来,赵寄客赵四爷就是一个典型的第三类人才。不过,凭他杭嘉乔多年来的了解,知道赵寄客是决不会出山为日本人做事的。关于这一点,他也已经用各种婉转的语言向小掘一郎解释。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皇军大住对赵寄客会发生那么大的兴趣。他调动了他所有的智慧,也还是不太能够吃透像小掘一郎这样的人。

嘉乔亲眼看到过小掘一郎杀人。他在马上悠闲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枪就朝路边一枪,一个妇女应声倒下,小掘的马连停都未停。嘉乔不明白他何以劳神杀人?小掘笑了笑说:“逃难就逃难吧,背上还背什么青花瓷瓶呢?”

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那么平静,真正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眨眼。但嘉乔佩服他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够把人杀得这样不动声色的同时,却又能同时保留着作为平常人的那么多生活的情趣。即便是在这样戎马俊极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忘记他的许多趣味。比如他杀了那中国妇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级绳,回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弯腰捡起一块碎裂的青花瓷片。那瓷片上沾着血迹,女人还在血泊中抽搐。小掘伸着手让瓷片淋着雨,冲去了血迹之后,那女人才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