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4页)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