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么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么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吓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水上飞机已经侦察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桥、乔司和翁家埠。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

8月13日下午,国军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览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由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装置,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宽桥机场,乃为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资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舰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舰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宽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览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