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正那么说着,就见陈揖怀直给他使眼色,把头一抬,嘉和不由微微愣住了。

就这样,两个从前互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这一边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那一边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这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视的血缘。

杭嘉和与方西冷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时,周围正线绕着博览会会歌:……熏风吹暖水云多,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真奇怪,两个大人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各自把自己抚养的孩子拉到身边,一边想,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度过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的呢?

在方西冷看来,杭嘉和是这么样的苦寒,一袭旧布长衫,越发衬出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红楼梦》里的遭了劫难的甄士隐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来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从前那个短发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冷已经荡涤全无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时髦女人,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走进人群,再也分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紧张,又冷静,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会歌便显得格外喷亮,来回地在湖上维绕——……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模。吴山还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若不是又一个男人出面,这样的桥上相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从形象上看,杭嘉和与李飞黄,都是属于南方型的男人。他们都削瘦,清秀,面呈忧郁。只是李飞黄明显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个头去。另外、嘉和以茶为伴,面色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气质高洁。李飞黄想来是烟酒过度之人,一脸焦气,牙根发黑,脸上还有几粒稀稀拉拉的麻点。好在举手投足到底还是有些书卷气的,就这一点,把他和杭州话里形容的这样的人相——“踏了尾巴头会动”一类的好角色区分开来了。

果然,一见嘉和,他就绽开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对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应。陈揖怀是个直性子人,脱口而出:“我们三个人,也是多年不见了,今日在桥上相会,也可以说不是怨家不碰头啊!”

你道这三人如何会如此熟识?原来他们本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少年,五四时期一对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李家开着小杂货铺子,陈家是穷教书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断不了三天两头地接济二位同学。李与陈又是一对不见要想,见了要吵的宝贝,杭嘉和便一年到头地做了他们的仲裁委员。李同学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学向有偏爱,而陈同学则喜读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进山搞新村建设,两人中途而废,未与嘉和同行,方才更然而止。嘉和许多年来只记得那个在晨光里帮着父亲背杂货铺门板的李飞黄的形象。他和陈揖怀倒始终保持来往,李飞黄到大学,当了教授,又成了明史专家的消息,都是陈揖怀告诉他的。听说方西价竟然选择了他,他确实是暗暗吃了一惊。还没吃惊过来呢,不料今日湖边桥头真的就遇见了他们。

见对方不冷不淡的样子,李飞黄倒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便把西冷怀里的杭盼——不——现在杭盼已经叫李盼了,但李飞黄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现这一胜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儿抱了过来,一边说:“来,让爸爸抱抱盼儿,”一边就把姑娘儿塞进了嘉和怀里。就在这模棱两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儿。

方西冷却并不想营造这种伤感性相逢。她是有过人之处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吴霍安先生倒算是个词曲大家,这首会歌也亏得出自他手。”李飞黄应道:“那还用说,吴程安啊,二位听说过此人吗?”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