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记掉那点风花雪月小情调的。恰是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那无敌牌也是真够争气,一上市,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如此十数年下来,无敌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统统冠以“无敌”。陈蝶仙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公子,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登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扬长而去,竟然便是一道活脱脱的人生风景线,一副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了。此次西湖博览会,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数,西湖边做一喷泉,吐酒香水四溢,围得多少女人离不开,要沾那一股子的无敌香去。

杭家的女人们,此时虽还打不起几分精神,多少还是受一点人气的浇灌。叶子和绿爱各自买了一把王星记的扇子,叶子是一把檀香的,绿爱是一把大黑扇子,拉开来,实实是半把阳伞。嘉草虽然还有些呆呆,但眼珠子竟也动了几动,她什么也没有要,只是见了那些个花摊上,簇拥着各色花儿,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茶蔗,还有紫藤,那发着一股股浓香的,一闻就知是柜子花。嘉草薄薄的鼻翼颤动起来,嘴里发出了声音:“花儿,花儿,花儿……”她的脸色,少有的从没有人色到有了一丝血气。寄草立刻对那两个小她没几岁的侄儿说:“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两个孩子伸出手来要钱,寄草就急了,叫:“妈,给我钱,给我钱,我给姐买桅子花。”

桅子花插在嘉草的头上,好看得很。忘忧那么小,还被一件黑大学子从头到尾地盖住,他的眼睛不能见强光,此刻皱着眉头,却也能一下子地闻到了花香,尖声地叫了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杭家一行人此刻就看着嘉草——她正逗吻着她的宝贝儿子呢。母子俩,在飘扬的柳条下呢呢哺哺。燕子飞过他们的头顶,几片柳叶落在他们的头上。看着看着,嘉和与叶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精蜒点水般地碰开,嘉和就抱起了杭忆,叶子就背上了杭汉。

展览茶叶的农业馆在文澜阁,小小一块地方,倒也有数十个品种。茶叶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观赏。在忘忧茶庄的牌子前,放着属于他们店专有的那只“软新”。茶叶呈现出纯正的糙米色,显得与众不同。绿爱看着看着,说:“嘉和,还是你啊。”

绿爱说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龙井山中专门去收软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让绿爱为他打点了行装。

当时绿爱见杭忆生着病,曾劝嘉和算了,不去也罢。“少了软新,就少了软新吧。人都一个一个地那么少了下去,还在乎软新不软新?”

绿爱那么发了话,准备跟着嘉和进山的小撮着就犹豫了。小撮着在四一二政变之后,曾被当局抓进去关了好长一阵时间,还是嘉和亲自去把他保出来的。出狱后当天,小撮着跟着嘉和到了杭家大门口,嘉和就把脚步停住了,说:“你是想好了,现在就和我进去,还是先去找你OJ的那些人?”

小撮着愣了一会儿,狠跺一脚,咬着牙说:“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嘉和也不说话,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就放到小撮着口袋里。小撮着别过头就走,走几步,回过头来,说:“这次寻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别了。寻不到人我回来,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又过了几个月,小撮着像叫花子一样地回了忘忧茶庄,他找不到他的组织了,从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爷嘉和,从此就成了他的组织。

绿爱说话再厉害,小撮着也要看嘉和怎么表态。嘉和呢,他总也不表态,他只是轻轻走到绿爱身边,说:“不能没有较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绿爱想到了嘉和的话。绿爱从前总不能明白,人都没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没有软新?现在看着软新,突然从那里面看到了使她眼睛发亮的东西,她一把把儿媳叶子拉了过来,问:“你看你看,你看那软新里有什么?”

叶子盯着那些黄金般镶边的龙井片子,又一把拉过了杭汉,说:“盯着,你使劲盯着,看到了吗,看到你爸爸了吗?”

谁也不知道杭汉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看花了眼,总之他一本正经地盯了一回儿,便神秘地回答:“看见了。”

“谁?”两个女人都慌慌张张地问。

杭汉看了看她们,咽了一口唾沫,说:“都看见了。爸爸,爷爷,还有撮着爷爷……还有,还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时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许久,绿爱吐出一口气来,失声叫道:“皇天啊!”

到此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览会桥,那么杭家的这一次出行,应该说,基本上还是顺利的了。从文澜阁出来,行之放鹤亭,嘉和听到有人在桥上叫他,定睛一看,却是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时的学友陈揖怀。

陈揖怀是个胖子,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桥上亭子里的一张书桌前写对联。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一手好颜体,且在崇文中学里当着中学教师,也是桃李满天下的。见了嘉和,就提着王一品的湖笔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见,看我送你一副对联。”

杭嘉和过去一看,笑了,说:“这不是刚才在教育馆门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写的联子吗?”

教育馆就设在省图书馆、徐潮饲、启贤词和朱文公词等处,门口那副联子却是新文学家、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杭州“四大金刚”之一刘大白先生所拟的——上联为:“定建设的规模,要仗先知,做建设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觉后知,便非发展大中小学不可;”

下联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从来路到出路,都得振兴农工商业才行。”

杭嘉和细细琢磨了一番,说:“到底还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对联也是有血气的,针贬好恶,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