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岛(第2/3页)

我:“但好东西总该卖得好吧。”

老人:“咳,怎么说呢?蔬菜的好坏与否,一向是由有身体残疾的人来定夺的……”

我:“为什么要由残疾人来判定好坏呢?”

老人:“残疾人是无法下地干活的吧,因此他就种不出蔬菜来。正因为如此,他在鉴别蔬菜好坏时,就能持有超越己方和他方的公平态度。用日本的谚语来说,这就是旁观者清啊。”

我:“啊,刚才我看到的就是个残疾人吧。他是个留胡子的盲人,当时手里正擦着一个满是泥巴的八头芋,嘴里说着:‘这东西的颜色说不上来该叫什么,像是把玫瑰花的颜色和天空的颜色混在一起了。’”

老人:“我没说错吧。盲人当然是出色的鉴定人,但最理想的鉴定人是身体残疾最严重的人,就是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鼻子闻不到、没有手脚、没有牙齿舌头的残疾人。只要有那样的残疾人,他就会成为一代Arbiter elegantiarum。现在走红的残疾人虽然具备一般的资格,但他们的鼻子还是闻得出来。听说最近有人把融化了的橡胶灌进鼻孔里去,但仍然闻得到一点儿气味啊。”

我:“话说回来,那些残疾人鉴定过好坏的蔬菜会怎么样呢?”

老人:“不会怎么样的。好卖的菜不管残疾人怎么说它不好,照样还会迅速卖光的。”

我:“那么说,这得看商人喜欢哪种蔬菜了?”

老人:“商人是只会买估计卖得出去的蔬菜的吧。这样一来,好蔬菜能不能卖出去……”

我:“你等一等。照你这么说的话,首先得怀疑残疾人鉴定的蔬菜好坏了?”

老人:“其实种蔬菜的人基本上都在那么怀疑呢。你要是问他们某种蔬菜好不好,也还是没法弄清楚的。打个比方吧,这个种菜的会说‘好坏在于有没有营养’,而那个种菜的会说‘好坏只能看味道如何’。光是这么说的话,还算是简单的呢……”

我:“怎么?还有更复杂的说法吗?”

老人:“那些什么味道啦,营养啦,还能分成几种说法呢。譬如说,没有维生素就没有营养啦,有脂肪就有营养啦,胡萝卜的味道最讨厌啦,萝卜的味道最好吃啦……”

我:“这么说,标准首先有营养和味道这两个,而这两个标准又有各种变化。基本上是这样的吧?”

老人:“没那么简单。譬如,还有这样的说法呢:有个人就认为,蔬菜在颜色上也是有标准的,标准就是《美学入门》等书上所说的冷暖色。这个人把所有红色、黄色之类暖色调的蔬菜都视为合格蔬菜,而对青色、绿色之类冷色调的蔬菜则不屑一顾。因为他的座右铭是:若不将蔬菜全部变成西红柿,我们将必死无疑。”

我:“我还真看到一个穿衬衫的彪形大汉,他在把自己种的蔬菜堆起来之前,就进行了那么一通演说呢。”

老人:“啊,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人。这个人还声称:‘暖色调的蔬菜是无产阶级的蔬菜。’”

我:“可是,堆在那里的蔬菜都是黄瓜和甜瓜呀……”

老人:“那他一定是个色盲。他自己以为堆起来的都是红色的蔬菜。”

我:“冷色调的蔬菜到底怎么样啊?”

老人:“也有人主张:蔬菜如果不是冷色调的,就不能算蔬菜。但持这种主张的那个人对相反观点只是冷笑,却好像从不公开演说,可是他心里对于暖色调蔬菜的厌恶一点儿都不少。”

我:“这么说,是他胆子小吗?”

老人:“哪里呀!他不是不想演讲,而是没法演讲啊。他好像因为酒精中毒或得了梅毒,舌头都烂掉了。”

我:“啊,我看到的那个人大概就是他吧。当时在那个彪形大汉对面,还有一个穿着瘦小裤子的文弱书生。他一边不停地把南瓜从藤上拧下来,一边嘴里说着:‘真变态!还演说呢?’”

老人:“他是在拧颜色还发青的南瓜吧?因为他是把那种冷色调的蔬菜称为资产阶级蔬菜的。”

我:“那最后会怎么样呢?如果照那些菜农的话来说……”

老人:“照菜农的话来说,跟自己种的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好蔬菜,跟自己种的不一样的东西都是坏蔬菜。他们的话就这一句是靠得住的真话。”

我:“可不是还有大学吗?听说大学教授也有教蔬菜学的,我觉得分辨蔬菜的好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老人:“可是如果让他们分析萨桑拉普岛的蔬菜,那些大学教授会连豌豆和蚕豆都分不清的。因为他们讲义里的蔬菜都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东西呀。”

我:“那他们熟悉的是什么产地的蔬菜呢?”

老人:“听说有英国的蔬菜、法国的蔬菜、德国的蔬菜、意大利的蔬菜,还有俄国的蔬菜。他们说最受学生欢迎的是“俄国蔬菜学”的课程,你一定得去那个大学看看。我上次去参观的时候,一位戴夹鼻眼镜的教授一边让我看浸在酒精瓶里的俄国老黄瓜,一边口若悬河地对我说道:‘你去比比萨桑拉普岛的黄瓜吧,那些黄瓜全都是青的。而伟大的俄国黄瓜的颜色才不那么浅薄呢,它这种颜色就如同人生本身一样,让你捉摸不透。啊!伟大的俄国黄瓜……’我当时感动至极,躺在床上病了两个星期。”

我:“这么说……这么说来,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只能认为,蔬菜卖得掉卖不掉全得听凭神的意志了?”

老人:“好像是吧,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这个岛上的居民基本上都还信奉拉比绅士吠陀呢。”

我:“什么?什么‘拉比绅士’?”

老人:“是‘拉比绅士吠陀’,原文是BABRABBADA。你没看到吗?那座寺院里的那个……”

我:“噢,是那个长着猪头的四脚蛇的大偶像吗?”

老人:“那不是四脚蛇,是主宰天地的变色龙啊。今天那偶像前头也有许多人在顶礼膜拜吧,那些人正在诵读祈祷蔬菜畅销的祷告词呢。因为报纸上最近有报道说,纽约一带的百货商店都是等到变色龙下达神旨之后,才开始进行销售季节准备的。听说世界上已经不再信仰耶和华、安拉,人们的信仰全都归向变色龙了。”

我:“那座大寺院的祭坛前面也堆着许多蔬菜呢……”

老人:“那些蔬菜全是供品呀。对萨桑拉普岛的变色龙,是要用去年畅销的蔬菜来当供品的。”

我:“可日本还是……”

老人:“哎?有人在叫呢。”

我仔细一听,果然是在叫我,而且那声音瓮声瓮气,是我那个这几天副鼻窦炎发作的外甥。我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手伸向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