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第2/2页)

“你有什么事吗?”

金花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她感到有点儿害怕,战战兢兢地站在桌前,总算没有退缩。那人一听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懂中国话。然后取下横叼着的烟斗,嘴里漏出一句流利的外国话,也不知说的是什么。这一来,只看到桌上的油灯光下翡翠耳环一闪一闪——金花现在也只好摇头了。

望着金花疑虑重重、紧锁在一起的美丽双眉,不速之客忽然大笑着随手脱下鸭舌帽,摇摇晃晃地走近前来,无力地瘫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此时近在眼前的这张外国人的脸,虽然不记得何时何处曾经见过,但金花总觉得有些眼熟,因而不由得感到亲切起来。来客毫不客气地抓起盘里的瓜子,但却并不向嘴里送,只顾两眼怔怔地盯着金花不放。过了一会儿,他一边打着奇怪的手势,一边又说起外国话来。金花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对于自己做的活计,这个外国人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对金花来说,与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彻夜周旋,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于是,她坐到椅子上,露出习以为常的魅人微笑,开始对来客说起他一窍不通的笑话来。然而来客对她说的笑话像是似懂非懂,倒也能接上个一言半句,还不时一边大笑,一边更加手舞足蹈地比画各种手势。

客人虽然满口酒气,但那张红得如痴如醉的脸庞充溢着男性活力,使这间清冷的小屋变得明快起来。至少对金花来说,他比自己以往见过的所有东洋人西洋人都更出众,更不用说平日在南京见惯的那些国人了。尽管如此,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无论怎么也无法打消掉。金花望着挂在客人额头上的黑色卷发,愉快地对他克尽殷勤,一边却在拼命想要记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是上次跟胖太太一起乘画舫的那个人吗?不对不对,那个人的头发颜色要比他红得多呀。那么也许是在秦淮河夫子庙给我照相的那个人吧?可那个人的岁数好像比这客人大得多呢。对了对了,那次在利涉桥边的饭馆前头聚集了一大帮人,当时正好有人抡着粗藤手杖,朝着黄包车夫后背在抽打,那个人就很像眼前这个客人。说不定……可是那个人的眼珠子好像还要蓝一点儿……”

金花浮想联翩的时候,这个外国人依旧很快活,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点燃了烟斗,嘴里吐出香喷喷的烟雾来。忽然间他说了句什么,接着一本正经地笑着把两个指头伸到金花眼前,做了一个“怎么样”的姿势。谁一看都明白,两个指头的意思就是两美金。然而金花早已定了不留宿客人的规矩,她娴熟地嗑着瓜子,微笑着两次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客人一看。立刻把两肘傲慢地支在桌上,醉醺醺的脸一直伸到金花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中紧紧瞪着她。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三个指头,那眼神是在等待回答。

金花挪了挪椅子,嘴里含着瓜子没动,脸色显得非常为难。看来客人一定以为她嫌两美金太少才不卖身,但对这个言语不通的人,金花怎么也想不出让他了解自己苦衷的法子来。这使得金花为自己的轻率更感到后悔,她水灵灵的眼睛朝别处望去,无奈地但也更坚决地又朝客人摇了摇头。

然而这个外国人淡淡地微笑着踌躇了一会儿,又伸出四个指头对她说了一通外国话。进退两难的金花双手捂着脸颊,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事已至此,也只有把头一直摇下去,直到他死心为止了。谁知就在她心中盘算的当口,客人的手像是被一种无形力量操纵着似的,终于五个指头全都张开了。

接下来,两个人交替使用着手势和身体姿势,你来我往地争辩了很久。这客人韧劲十足,手指数目一根一根增加上去,最终加到了十美金,也仍是一副毫不吝惜的气度。而对一个私窝子来说,十美金已经宛如天价,但却仍无法撼动金花的决心。她刚才就已离开椅子,一直斜对桌子站着。客人向她伸出两手的所有指头时,她按捺不住地跺着脚,不停地摇头。就在这时,挂在钉子上的十字架不知怎么脱落下来,掉在脚旁的石板地上,发出了轻微的金属声响。

金花慌忙伸手捡起宝贵的十字架,无意中望了望雕在上面的受难基督,意外地发现那张脸跟桌子对面的外国人简直一模一样。

“怪不得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呢,原来是耶稣基督的脸啊。”

金花把黄铜十字架紧紧按在黑缎子上衣的胸口上,禁不住吃惊地向桌子对面的客人望去。昏暗灯光中的那张脸上还带着酒气,烟斗时不时飘出烟雾,那张脸上一直泛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那双眼睛像是在她身上流连徜徉——从雪白的脖颈,到吊着翡翠耳环的耳廓……然而客人的这种神态在金花眼里,却像是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威严。

过了一会儿,客人放下烟斗,故意歪着脑袋边笑边对她说了句什么。这句话俨然在金花心里起了某种暗示作用,犹如那高明的催眠师对着被催眠人的耳朵念念有词一般。她像是把那个坚定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轻轻垂下含着微笑的双眸,手中抚弄着黄铜十字架,羞羞答答地朝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走了过去。

客人手伸进裤兜拨弄出哗啦啦的钱币声,依然笑眯眯地欣赏了好一会儿金花的身段。忽然间,那微笑的目光变得炙热灼人,只见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力把金花紧紧抱在穿着西装的胳膊里,那西装依然在散发着酒气。金花仿佛失去了知觉,吊着翡翠耳环的脑袋无力地朝后仰着,苍白的脸颊下隐隐透出鲜红的血色,失神的双眼一片迷离地望着凑在跟前的这张外国人的脸。是将自己的身体任凭这个奇怪的外国人摆布?还是拒绝跟他接吻,防止把病传染给他?然而,不用说,金花已经找不到一点儿间隙来进行这种思考了。她听任客人那张胡子巴扎的嘴肆意亲吻自己的嘴唇,心中只想着激荡在胸间的爱的愉悦,这种烈火燃烧般的愉悦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的……

1.私窝子:旧指暗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