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鹬(第2/3页)

“那狗一定会找到,咱们这朵拉,只要打中的鸟儿,是一定找得到的。”

“不过,确实是打中了的,”屠格涅夫抱着猎枪,做了一个懊恼的手势,说,“打中不打中,连孩子们也能区别,我是明明见到的嘛。”

托尔斯泰嘲弄似的瞧着他的脸说:

“那么,狗儿怎么样了?”

“狗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过我只是说,我是明明看见像石头那样滚下来……”

屠格涅夫挑战似的盯住托尔斯泰的眼睛,不觉发出尖刻的声音说:“I lest tombé comme pierre,je t’assure!”

“可是朵拉为什么找不到哩?”

幸而这时候托尔斯泰夫人向两位老人做着笑脸,从中调解,说明天叫孩子们再找吧,现在先回家去。屠格涅夫马上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到明天就明白了。”

“对啦,到明天就明白了。”

托尔斯泰还有点不大甘心,也故意这么重复了一句,背过屠格涅夫,向林子外面走去了……

屠格涅夫回到寝室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剩下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坐在椅上,茫然向周围眺望。

这寝室是托尔斯泰平日使用的书房。大书架、龛座中的半身像、三四个照片镜框、装在墙上的公鹿头——这些东西映在烛光中,形成暗淡而冷冽的空气,包围在他的四周。可是剩下了独自一人,对今晚的屠格涅夫来说,却感到特别的轻松。

——回到寝室以前,他和主人一家团坐在茶几边,作夜间的闲谈。他尽量装成谈笑风生的样子。可那时的托尔斯泰,还是脸色阴沉地不大开口,把屠格涅夫搞得非常尴尬,只好故意不注意主人的沉默,和一家老小谈些风趣的话。

每当屠格涅夫说得有趣的时候,别的人都高兴地笑起来,特别是孩子们,见他模仿汉堡动物园大象的叫声和巴黎青年男子动作的姿态,更笑得格外热闹。可是一家人越是热闹,屠格涅夫的心里也越是感到别扭。

“你知道最近出了有希望的新作家么?”

话题转到法国文学时,这位感到别别扭扭的社交家,终于忍不住用轻松的口气对托尔斯泰提问了。

“不知道,什么新作家?”

“德·莫泊桑——基·德·莫泊桑,这至少是一位有无比观察力的作家。在我提包里,恰巧有一本他的短篇集“La Maison Tellier

”,你有工夫可以看一看。”

“德·莫泊桑?”

托尔斯泰狐疑地向客人瞥了一眼,也没说要不要看。屠格涅夫记起自己小时候,被年长的坏孩子欺侮的事——觉得那时正是这样的滋味。

“新作家,这里也出了一位特异的人物呢!”

托尔斯泰夫人发现了他的窘态,马上谈起一位来访的怪客。约在一月前的一个傍晚,来过一位服装落拓的青年人,提出要见这家的主人。只好请他进来。他一见先生的面,开口便说:“请您先给我一杯伏特加,加上一碟青鱼尾巴。”这已经叫人觉得怪异,后来知道这位怪青年,还是一位多少已有点名气的新作家,那更叫人吓了一跳。

“这人名叫加尔洵。”

屠格涅夫听了这名字,觉得可以把托尔斯泰拉进谈话的圈子里来了。因为托尔斯泰那么沉默,除了越来越不高兴以外,另一个方面,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绍过加尔洵的作品。

“加尔洵吗?——他的小说写得不坏。你后来还读过他什么作品吗?”

“是不坏。”’

托尔斯泰仍旧冷冷淡淡的,随口回答了一声。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来,摇摇白发的脑袋,在书房里走了起来。桌子上的烛火,在他走动的时候,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发出忽大忽小的变化。他默默地把两手反结在身后,没精打采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张空床。

屠格涅夫的心中,历历如新地回忆起自己和托尔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谊。经过长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来投宿的军官时代的托尔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个客厅里,傲然地看着他,将乔治·桑攻击得忘了一切的托尔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里,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来赞叹夏云的奇峰,写《三个轻骑兵》时代的托尔斯泰——最后,在弗特家里,两个人大吵大骂,抡起老拳打架时的托尔斯泰——从这些回忆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的倔脾气,他压根儿见不到别人的真实,认为人都是虚伪的。这不但在别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时是这样,即使同他一样放浪成性的人,他对自身可以原谅的地方,就不肯原谅别人。他不能马上相信别人同他一样感到夏云的美丽,他不喜欢乔治·桑,也由于怀疑她的真实。有一个时候,他差一点同屠格涅夫绝交了。这回屠格涅夫说打中了山鹬,他仍旧觉得是说谎。……

屠格涅夫打了一个哈欠,在龛座前停下脚来。龛中的大理石像,从远远的烛光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略夫的长兄尼古拉·托尔斯泰的胸像。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从成为故人,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样一半的对人的热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这狭暗的柜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觉得春天的长夜已渐渐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这家人用作餐厅的楼上的客厅里去。客厅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几幅肖像——托尔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边,看当天收到的邮件,除他之外,还不见一个孩子出来。

两位老人点头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机瞧瞧他的脸色,只消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便准备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尔斯泰还是闷沉沉的,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仍旧看他的邮件。屠格涅夫没有法子,只好拉过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报纸。

沉闷的客厅里,除了短暂的茶炊的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看完了邮件,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么来,向屠格涅夫这样问了。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在茶炊里倒了茶,便再也不开口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屠格涅夫瞧着托尔斯泰沉闷的脸色,渐渐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边再无别人,更使他觉得不知怎样才好。要是有托尔斯泰夫人在——他脑子里这样想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还没有人到客厅里来。

五分钟,十分钟,——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报纸扔开,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

这时候,客厅门外,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楼梯上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马上有人一把把门推开,五六个孩子,嘴里嚷嚷着,跑进屋子里来了。